打仗的事,短则数月,长则几十年。此一去,谁也不知究竟何时能凯旋而归。
萧瑾疏能爽快答应,属实在我意料之外。
我说:“谢圣上成全。”
萧瑾疏磕了下眼帘:“用过晚膳了?”
“没。”
“那就去。”
太阳在他的正前方,将他的身影拉得狭长。
我低头,踩在他的影子里,那团黑影几乎能完全将我的倒影包裹住。
偶尔我走得慢了,才会与他的影子分离开来。
……
晚膳照常丰盛,一半楚国菜,一半昭国菜。
下人上了两个酒杯。
“喝不喝?”
他刚问我,又自言自语道:“你来月事了,身子薄弱,不能喝。”
我的手掌不由得在桌下抚上小腹,附和道:“是,不能喝。”
他兴致不高,没有喝太多,点到即止,直到用完晚膳他都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到现在天还未黑透。
萧瑾疏心血来潮,带我出别苑,上城楼。
站在高处,望着脚下这一片鳞次栉比连绵不绝到远处的房屋,和京城那条长街上缓缓挪动的星光,我的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比不得高山下瀑布的壮阔,也比不得长河落日圆的惊艳,但这片太平安宁,何尝不是最可贵的。
风一吹,我下意识缩了下身子。
明明是夏夜里,这地方起风了还会觉得冷,大概这就是高处不胜寒。
宫人很妥帖的即刻呈上两件披风,萧瑾疏拿过披风抖开了,亲手披在我肩上,修长的手指在我颈前翻飞,将系带打了个结。
然后他站在我面前,平和的看着我。
“月儿,换作是我,那几刀我也愿意挡的。”
我说:“圣上万金之躯,岂能有伤。”
萧瑾疏笑了笑。
“换做是我,任何人为我挡刀,我心中亦会有感触,看他受伤,亦会负愧。”
我倒抽了口凉气。
“圣上这话何意?”
萧瑾疏将我被吹到鬓边的发丝拂到耳后,淡声道:“这辈子有一人为你不计生死,你难免也想豁出去追随他一次。敢对我提出来,你真的很有胆量。”
我咬紧下唇。
已经说好的事,他再提,或许是要有变故了。
萧瑾疏转而再度望向那一片万家灯火。
天越来越黑,那点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在他深邃眸中,反而越发璀璨。
“我心中每每有惊世骇俗的想法,便会来此处看看,看看这些百姓的安乐,再想想我的举动,会带来怎样分崩离析的后果,如此一来,我便不能轻举妄动。”
“……”
“南书月,你说的对,我是皇帝,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能弃自身不顾去为你挡刀,亦不能任性到陪你远走楚国。”
萧瑾疏嗓音渐哑:“既然上天不眷顾,我们无缘分,这些事就由他陪你去做吧。”
我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缓缓后反应过来,心中涌上一股酸涩,倒退一步,揖手,深深向他躬身。
这是民间的道谢礼。
或许应该跪地磕头向他谢恩,这才是对帝王应有的礼节。
但在这时候,我对他不仅仅是臣服。
从相识到如今,他这个人,总在出乎我意料,总是让我看不透。
当我以为他是救我于苦难的光,他却一而再推我回牢笼中。
无人相救的阁楼,冬夜冰冷彻骨的河水,出不了城门的箱子……
无一不提醒着我,他是冷血铁腕无利不往的上位者,不会对我施以仁心。
可当我在心中砌起城墙,数日子等着何时再被他卖一次,他却无惧人言,义无反顾的给了我名份,屡屡为我破例。
当我以为他定是雨露均沾的明君,这些时日来,他却给了我尊荣,给我举世无双的宽纵,用他无微不至的温柔,告知我世上有人爱我。
我以为,是我说的“灭楚回来给他生孩子”,才叫他妥协,原来也不是。
我维持道谢的姿势迟迟未起。
若非他的包容仁善,我在今日提出那样的要求后就不可能活下来。
就凭此,我该谢他。
萧瑾疏苦笑:“我说过灭楚之后放你走,你却连这点时日都不肯给。”
我垂首无言。
原本我是要等的。
是大昭寺中的刀光剑影,是秦元泽在我面前伤痕累累的模样,叫我慌了神。
“走吧,”萧瑾疏哑声说,“我们就在此分别。但切记,往后不能让人得知你曾经是妃嫔,我是天子,要颜面。这件事,就靠你自己费心瞒着了。”
话落,他转身离开。
我身上还裹着那件影青色绸缎披风,时不时被风吹起衣角。
如若我们不以那种方式遇见。
如若我们之间不曾存在利用。
难能不对他这样的男子动心动情。
……
秦元泽并不住在太尉府,他有自己单独的府邸。
一炷香后,我被送到他面前,才摘下遮面的面纱。
秦元泽从屋里出来,大概因失血过多,他脸上泛着病弱苍白,看清是我,惊愕睁大眼。
“你怎么来了?”
他顿了顿,换了个问法:“你怎么能过来?”
我说:“皇帝送我过来的。”
压根没敢想会进秦府,还是在夜里,但,就是萧瑾疏派人把我送来的。
当真是我敢说,他敢送,叫我瞠目结舌,到现在仿佛置身于梦中。
秦元泽傻眼了片刻。
“什么?”
我问:“你伤成这样,为什么还要坚持出征?”
这人身上缠了不少绷带,隔着三步远都草药味扑鼻。
秦元泽没回答我,眉宇越拧越深。
“你快回去。”
我摇摇头。
“不回去了,我跟着你出征,军中不全是男人的,不也有女子,我能去的。”
秦元泽说:“那些女子在军中做饭,洗衣。”
“我也行,”我说,“只要让我看到灭楚。”
秦元泽从我眼里意识到我是认真的,他脸色反而越来越板。
“你当那是闹着玩的吗?两军交战,从来没有必胜一说,你去凑什么热闹?你去了能添几分胜算吗?”
我说:“我四岁到八岁,走过楚国很多地方,我知道楚国边界的地形,也去过万峡关,了解楚国百姓的风土人情,还有,我虽没进过楚王宫,但我……”
“不用你,”秦元泽说,“你说的这些,我早已有准备。”
我坚定向他走了一步。
“楚王暴戾不仁,民不聊生,殃及世家中以南书氏最为惨烈。我南书月若以女子之身敢在阵前一呼,势必有楚国百姓追随相护。”
“……”
“秦将军,请让我去,哪怕只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