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后,府门之上,原本喜庆的朱红已被层层素白所覆。
白色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一个时辰后,孟云乔身着斩衰脚步沉重从府中走出,麻衣粗砺,未缝边的布角在风中微动。
她身后跟着身穿素衣端着水盆、帕子、新衣的下人。
孟云乔在易北玉林帮助下给僵硬的尸身换上新衣,而后浸湿帕子为其净面。
在擦拭唇周时,一枚不起眼的药丸在尸身鼻下晃过。
这是让尸身出黑斑腐臭呈中毒之象的解药,也是此物让死后不该有脉象的尸身有了剧毒之脉。
收拾好后,玉林等人把尸身抬进棺材,只盖上棺盖,没有封棺。
没有安放在家里七七四十九天的僧人诵经,没有每七天一次的供养,没有宴席。
孟云乔带着心腹们燃香祭拜过后,接过领魂幡立于棺前,“起灵”
十六个身穿素衣的健壮随从闻声齐步上前,稳稳抬起棺木缓缓前行。
走过街头,换乘马车,直奔城外。
城外,暗一暗柒用主子给的药水改头换面,换上孟家下人衣服在城外空旷的地方搭好机关火架。
玉林今日带回府里的棺材是她们改过换到棺材铺里的,里面有夹层。
第二个人躺进去之后会触碰机关翻转,把先一步放到里面的人翻到上面。
她们按主子交代的做好后试过一次,进去后出不来只能敲坏重做,导致她们现在对自己做的东西没信心,只能在火架里加道机关!
力保自己不会失手把主子要换掉的人烧死。
不知是为了看热闹还是为了看孟云乔是不是真的能狠下心把自己母亲尸身烧了,孟云乔马车停到城外空地时后面陆陆续续跟上来不少人。
易北玉林带头把棺材没有车厢的马车上抬下,放到堆满树枝的火架前。
“易北,玉林。把老嬟抬出来,送老嬟上路”,孟云乔拿起领魂幡放到木堆前。
“是”,易北玉林应声上前,二人合力推开棺盖,一头一脚抬上大步奔向架好大的木堆。
二人动作很快,从她们把尸身抬出来放到木堆上,不过眨眼间。
快到围观百姓只能看到尸身身上穿的新衣,看不清细节。
“主子,火把”,暗一上前递上浇过油的火把。
孟云乔接过,面色凝重哀伤,似是强忍着痛意,手持火把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木堆,火把上的火焰烧的很旺,在风中肆意挥舞,发出霹雳啪啦的声响。
火把倾斜靠近木堆,孟云乔才瞧见木堆里面暗藏玄机。
火把顺势塞进木堆空隙,油滴到木柴上,大火瞬起。
火焰舔舐着躯体,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浓烟滚滚,刺鼻焦味弥漫。
百姓们在看到大火燃起那一瞬就被震住了,满脸的难以置信,好半晌才回神来窃窃私语。
“造孽啊,她竟真把她母亲尸身烧了,百善孝为先,她这是逆孝焚亲啊...”
“如此悖逆之人,枉为读书人,应送官府治罪免她功名,以正纲常”
百姓之中有男有女,纷纷摇头,眼神中满是唾弃与不屑。
“诸位有话不妨敞亮直言,何必声音不高不低的窃窃私语。怎么,人都有嘴敢说不敢认?
诸位之中有今早在孟家门外威逼在下的熟悉面孔,若在下背上逆孝的名声,威逼胁迫在下的诸位没有一人是无辜的。
在下是秀才想进府衙见官只需敲鼓即可,诸位不如与在下同去府衙,也让清安府百姓认一认诸位是人是鬼”
孟云乔转过身负手而立,脊背笔直,身姿如松。发丝被风吹起飞扬,眼眸似刀,逼视众人。
她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众人一滞,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嘴张开脑子里又想不出能反驳孟云乔的话。
她(他)们中间有方才刚听到热闹凑过来的,一人嘴里听说几句断断续续拼凑成自己想的故事,至于事情全貌如何她们根本不知。
乍一听闻她是秀才慌忙闭嘴,读书的学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能考中功名的,谁知她会不会记仇等有朝一日入了仕途找自己麻烦啊。
众人看热闹闹了个没脸,前面几人不自在挪动几步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离开。
后面的人见她们走了,也跟着散了。
大火熄灭之后,孟家六少郎七少郎只剩散落在地的骨灰。
孟云乔让人收了一半骨灰粉末,余下的随风飘远。
哒哒马蹄声疾驰而来,临到近前,马背上的易南紧拽缰绳,右腿抬起从马背上滑到左侧,跳下马车大步走向孟云乔。
“主子,主持同意了,还说不收您存放银子,只看您随心。
属下和寺中僧人打听过只存放骨灰一年六两银子,若诵经超度十六两银子”
孟云乔从袖中掏出早已备好的银票递给易南,“把老嬟骨灰送去大觉寺暂存七日”
“是”,易南收好银票,双手接过玉林递来的瓷罐,转身上马离开。
孟云乔亲眼看着抬棺下人把木堆残渣清理干净,找不出痕迹,给暗一递了个眼神后带着玉林易北离开。
“主子,这一片土地属下三日前去看过,土质肥沃,紧邻官道,足有百亩。是城北张家产业,张家少婧前些日子迷上赌坊,手中铺子输光了才告知家里卖地偿债。
张家要价高,不卖二主,至今还在牙行挂着……”
玉林拿着一张她自己画的地图给孟云乔禀告她打听来的消息,地图画的很简单,只有山、土地和路。
孟云乔直到听她说完才对应上说的是哪块地。
“余下的呢”
“属下把打听到的地都走了一遍,只选出七家符合主子要求的,都在城外……”
马车在城外转了一圈后,回城直奔牙行。
暮霭沉沉,孟府正堂内烛火摇曳。周思羽端坐主位,紧攥帕子让自己镇定,有条不紊安排西跨院事宜。
太阳穴突突跳着胀的他头疼。
白事是一个家族的大事,虽婆母因疾仓促下葬,但该有的礼不能少。
给家中姻亲报丧,后续祭礼,设灵位牌,检查清点家中各房舍和库房,以免有人趁府中事乱手脚不干净……他今日要忙的事情很多。
西跨院的事他本不想管,偏自妻主离家送葬后,西跨院儿争吵不断。
起因竟是婆母后院比他年长三岁的年轻小郎见婆母身死,收拾衣物想要趁乱溜走,还未出府被旁的小郎发现,二人言语争执间扯出不少陈年旧事…
现下西跨院儿乱成一团,他都不知等妻主回来该如何解释。
“主君,厨房熬了白粥,奴给您做了您爱吃的小菜,您多少吃些,您还怀着身子呢,中午就未吃晚上再不吃小主子在您腹中也受不了呀”,怀绿端着餐盘放到他手边,一一摆好。
“家主可回来了?”
“听门房说刚才家主马车回来过但又被罗府来传话的随从叫走了”
听到妻主去了罗府周思羽的心微松了些,有消息就好。
妻主曾与他说过罗夫子虽是老师但待自己如同亲生,此刻妻主去了罗府想必心里能好受些。
此刻的罗府书房,罗惜把一沓信纸推到孟云乔面前。
孟云乔垂眸扫了一眼未动,“老师这是?”
“为师今日刚收到的密信,你好好看看,看看你这步棋走的有多险”
自拜师之后,孟云乔还从未见过老师冷脸。
罗惜站在书桌前,平日温和亲切的脸颊,此刻如覆严霜,目光紧紧锁住眼前已比她高的学生,眼底闪过一抹心疼,但很快被她掩去。
今日她得好好说说这孩子。
孟云乔听话拿起信纸,她本以为是自己安排母亲身死的事出了纰漏,把一张张信纸看完才明白和今日之事一点关系没有。
“老师消消气,您冤枉云乔了,云乔哪有这么大本事安排信中之事啊”
孟云乔放下信纸,神色如常,试图遮掩过去。
“你少来糊弄为师!那你把消息送到为师手上和为师聊起旧事,紧接着裴家买官卖官私通敌国的消息就一夜之间传遍京都,不是你这孩子还能有谁?
你这孩子看着绝情,实则最重情。对你好的都被你放在心上,为师也好,沈言也好,皆是如此。
上手即死穴不留退路的打法,为师能想到的只有你!”
罗惜心里想着要板住脸,要给学生一个教训,让这孩子知晓人心险恶,知晓朝堂的波诡云谲蝇营狗苟。
可出口的音量不自觉降低,没了严肃凌厉。
“知云乔者老师也”,知道被发现了,孟云乔不再遮掩,大大方方承认了。
“为师果然没猜错,果真是你这孩子!”,罗惜一掌拍在桌上,胸口起伏。
孟云乔面色僵住一瞬,但随即恢复自然,低头听训。
她难得乖巧的模样在罗惜眼中就像“我知道错了,但我下次还敢!”。
本是想假装训诫一二的罗惜此刻只觉自己头两侧蹦着疼,突然就懂了自己成婚前为何总挨揍了。
“罢了,你这孩子性子比为师还犟,认定的事谁都劝不住。京都裴家女皇一气之下已满门抄斩,处置同安裴家旨意算脚程已到清安府,想来是因上官韩奇离世耽搁了”
罗惜说着话音猛地一顿,视线在学生身上来回打量,以这孩子的医术,韩奇会不会…?
“老师,怎么了?学生有何不妥之处么?”,孟云乔边说边低头查看自己衣袍,心下了然。
老师定是把韩奇的死和她联系到一起了。
“无事,裴家和你定下的口头婚事你可处理好了?狗急必然跳墙,莫要让她们赖上你保全裴家血脉”
“学生已让晚秋回同安传话,母亲离世丁忧守丧三年,不敢误佳人姻缘,口头约定作废。孟家老宅会挂白绸布置灵堂,她若执意要嫁就是罪上加罪”
女皇圣旨中写的是因边关战事已起广纳贤臣故特设恩科许丁忧守丧学子科考,丁忧朝臣夺情留任。
丁忧守丧期间定亲、纳妾皆是违背礼教,但守孝期纳妾在东离国朝堂却是见怪不怪的常事。
但仅限朝臣自身。
若朝臣敢逼迫旁人守丧嫁娶就是明知故犯违反朝廷律法,罪加一等。
这是在她设计让孟家家主在坊间身死时就算计好的。
“嗯,能不沾腥臭全身而退才是保全自身最好的谋算。若论胆大为师不及你一半,今日之事也是你的谋算吧?可想好了后果?”
“有女皇圣旨在科考照旧,学生已有正夫,纳侍可以暂放”
罗惜闻言眉头轻挑,颇觉意外,这孩子今日倒像是变了个性子,倒让她有些不敢认了。
“为师倒是没说错你,果然胆大。你的谋算是人之常情但你小看了皇权的霸道,和她们生来不容人反抗的自傲。
云儿,为师虽在朝时常年带兵在外镇守边关,但回京述职时曾遇见过两位还是皇女的藩王,你的容貌与她们皆有三分相似,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罗惜神色认真,声音变轻。
她想了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话今日倒是顺嘴说出来了。
“学生明白,前路艰险”
“不错。韩奇已死,清安府知府空悬,若周家得力下一任知府就是你岳母,但终究太弱。
为师替你选了一门婚事,也算是为师看着长大的,那孩子除了性子冷些,比之皇子不输半分。
你入京后去你二姨母府中瞧瞧她家小九,你二姨母虽你相处不多但对你评价极好,你去瞧瞧若你喜欢为师给你提亲,若你不喜咱们再瞧瞧别家…”
不愿理会后宅之事的罗惜此刻像一个操心的父亲,字字句句都是对孩子的关切。
话音落下,罗惜走到孟云乔身旁,温热的大掌落在孟云乔肩上,力道不重,但蕴含无数力量。
罗惜把一张折好的信纸塞到孟云乔手中,双手背在身后,大步走出书房。
孟云乔垂眸打开信纸,上面详细记录着几位少郎的家世、品性。
孟云乔抬眸望向那抹挺拔坚毅的背影,眼眶微微泛红,这是她多年来鲜有的情绪波动。
这种感觉让她十分陌生,但心底涌上来的温热告诉她,她不讨厌这份陌生的感觉。
孟云乔收好信纸,快步追出书房,喊声呼喊,“云乔深谢老师厚爱,定矢志前行,不负师恩”
罗惜闻声转身,瞧见长揖的学生唇角上扬,“时辰不早了,回去稳住男眷,莫要让他们给你添乱”
罗惜说完回身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