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大宅。
跟谢锦珠上一次来的仓促相比,她今天总算有了用余光游览的闲心。
钱家是新搬来的大户,家宅气派又闹中取静,来往的下人不断颇有秩序,一看就是家风较严的那种人家。
谢锦珠被带到了前厅等待,手边是一盏温度正好的红枣莲子茶。
上茶的丫鬟笑眯眯地说:“莲子的心是苦的,所以特意都剜去了,这茶是我们夫人精心调配的,保准一丝苦味都尝不出来。”
“姑娘赏脸尝尝?”
谢锦珠笑得无奈:“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不知夫人现下可得空?”
丫鬟失笑道:“姑娘登门,夫人当然是有空的。”
“只是劳姑娘在此稍候片刻,我们夫人即刻就到。”
谢锦珠颔首道谢,低头看着手边的茶不出声。
与此同时,钱夫人坐在梳妆镜前,看了一眼婆子手中端着的衣裳,直接选了相对老气许多的一身黛蓝色。
婆子叹气道:“夫人正值好年纪,为何总偏爱这样老气的样式?”
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岁数,但衣料加上妆容打扮,让人看起来平白多了十岁不止。
钱夫人失笑道:“都是被人叫娘的人了,老气些有什么不对?”
“谢姑娘到了?”
婆子低声说:“一刻钟前就到的。”
谢锦珠来了就开门见山,求人的姿态放得很低。
跟传闻中有过的蛮横刁钻毫不相干。
钱夫人低头端详簪子不说话。
婆子低声说:“近来外头的人帮着打听了,这位谢姑娘自打被书院撵出来后,一改素日的言行,仿若是变了个人。”
如今的三洋村唯谢锦珠马首是瞻,就连宗祠都让她随意进出。
谢家的日子也肉眼可见地好过了很多。
除了与人私逃的谢四妮,外嫁的谢二妮和谢三妮都住在娘家,一大家子和乐得很。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全家和乐,最是刺人眼睛……
钱夫人闭上眼呼出一口气,说:“谢四妮的三个孩子,都关照好了?”
“夫人放心。”
婆子低声说:“人是咱们实打实从亲爹手中买回来的,就算是夫人不愿放,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
钱夫人意味不明地露出个笑,施施然的起身:“那就走吧。”
前厅内,谢锦珠看到有人来了,当即就站了起来。
人在屋檐下,有所求的姿态必须摆出来。
谢锦珠率先出声:“冒昧来打扰,还望夫人见谅。”
钱夫人笑得和婉又温柔:“妹妹何需与我这般客气?”
“上次惊马之事妹妹不曾与我计较,我感激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见怪?”
谢锦珠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苦笑道:“夫人大度,只是我所求之事,只能求夫人高抬贵手。”
钱夫人面露意外:“何出此言?”
事情的经过非常简单。
要找的人也一目了然。
谢锦珠大致说完坦诚道:“按理说,赎人需要拿卖身契比对,二者无误方可。”
“然而今日实在匆忙,家中长辈着急寻孩子,此物暂时空缺,不过夫人放心,该有的银子和赔礼道谢的礼数,一样不缺。”
只要钱夫人愿意放人,那什么都好商量。
钱夫人瞧着是真不知情,茫然又震惊地捂住心口:“还有这等事儿?”
“来人啊,去把管事叫来细问!”
管事来得很快,三言两语也描述得非常清楚。
确有这兄妹三人。
谢锦珠心悬到了嗓子眼,管事说:“本来是不想买这么小的,可是……”
管事小心翼翼地瞥了谢锦珠一眼,迟疑道:“那孩子的父亲口口声声说要让那几个孩子坠入深渊,不得好死。”
“小的一时心软,就想着索性买回来从小养着,一来是保全这兄妹三人的性命,二来是知根知底养大的,来日会更加忠心。”
钱夫人长呼出一口气道了一声佛号,庆幸道:“万幸你是心软了。”
“否则今日谢姑娘寻上门来,且不知去何处寻人呢。”
谢锦珠立马说:“夫人言重了。”
“此事是我们行事不当,多有冒犯之处,还盼……”
“无妨。”
钱夫人失笑道:“谢姑娘虽不是这兄妹三人的父母,但既被称一声姨母,慈爱也是人之常情。”
跟谢锦珠预期中的阻碍不同,钱夫人答应得非常爽快:“既是确定了身份,的确是你家的人,那你就直接把人带回去。”
“往后看顾仔细些,不要再出这样吓人的纰漏了。”
谢锦珠被这惊人的顺利弄得一怔,意外道:“那卖身契……”
“孩子都让你带走了,我留他们的卖身契作甚?”
钱夫人干脆道:“你们的既是丢了,把我府上的那份底案带走作废也是一样的。”
买家手中再无根据,三个孩子的来日就没了隐患。
只是……
谢锦珠余光扫过那个管事鞋边的泥痕,一脸惊喜的感激:“多谢夫人!”
“夫人今日大恩,来日必当报答!”
钱夫人满脸柔笑:“哪儿至于?”
“我让管事去把孩子带来,我带你去园子里逛逛?”
谢锦珠为难道:“夫人有所不知,家中长辈还在外头等着消息呢,今日实在是不方便多耽搁。”
“要不……”
谢锦珠缓缓抬头看着她,笑得眼尾弯起:“夫人初来乍到沛县,大约还不曾得空去过别的地方。”
“三洋村的春花开得正好,夫人若是得空,不如我改日来请夫人入村一游,也好去家里坐坐?”
踏春不稀奇。
谢锦珠顺水推舟发出邀约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钱夫人居然拒绝了。
婆子听到钱夫人咳了,无奈道:“姑娘不知道,我们夫人身子不好,是最受不得风的。”
村里山风大,钱夫人去不得。
谢锦珠有些遗憾,心里也在纳罕:不想进村么?
钱夫人面有苍白,像是真的体力不支。
正巧被带来的赵旺红着眼叫了声小姨母,谢锦珠敛去杂绪赶紧说:“孩子找到了,我就不多打扰夫人了。”
“今日之恩,多谢夫人,改日再来登门道谢。”
钱夫人握着帕子笑着点头。
谢锦珠怕迟则生变,把赵旺扔到自己背上示意他抓好抱稳,一手咯吱窝分别夹着大丫和二丫。
一驮三,走得头也不回。
等谢锦珠大步流星走出钱府,在门外苦苦等候的人瞬间爆出了劫后余生的尖叫大笑。
“找回来了!”
“孩子找到了!”
赵大娘和二伯娘搂着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氏和大伯娘跟着不断抹眼泪。
就连牛师傅都面露庆幸,只有牧恩注意到了谢锦珠的神色有异。
牧恩小声说:“姐姐怎么了?”
“这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谢锦珠垂下眼笑了几声,没头没脑地说:“赵春生藏卖身契的地方,地上的土是什么颜色的?”
牧恩不假思索地答:“砖红色。”
那个墙洞四周都是砖和琉璃瓦落下的积灰,土质发红,湿软沾鞋。
刚才去过那里的人鞋底都有一抹暗红。
谢锦珠缓缓呼出一口气,若有所思:“是啊,是少见的砖红色……”
这世上,哪儿会有这么多无巧不成书的巧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