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了,魏国客栈内,张仪正了正官帽,也吩咐了奴仆一句:“收拾行李,今日若是顺利就能归秦。”
“唯。”
张仪心情颇好的走出房间,又敲了敲一同来出使的同僚的门。
“张大人。”来人开门,向张仪行了一礼。
张仪回了一礼:“劳烦大人带上地图,我们今日就去拿地。”
“当真!”
“当真。”张仪眼眸清亮。
魏宫,大殿。
张仪一瘸一拐走入大殿:“秦使张仪,见过大王。”
魏王脸皮抽动一下,有些尴尬:“免。。免礼。
当日是寡人失态了,让先生因伤滞留数日,是寡人的不对。”
魏王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但在惠施炯炯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举起手赔礼:“寡人给先生赔罪。”
张仪哪能吃这大亏,连忙跪下:“大王折煞张仪了,当不得,当不得。”
魏王:。。。。
他深吸一口气,让魏臣将张仪扶起,才憋着气继续道:“魏国乃诚信之邦,河西之地虽然寡人心里多有不舍,但终究还是得履约。今日。。今日”
魏王说到这说不下去了,他心在滴血啊。
惠施轻轻咳嗽一声,想要出列。
魏王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全说了:“今日便。。跟先生交接清楚。”
张仪拍了个马屁:“大王实乃爽快之人。”
话落,他转身招了招手,跟在他身后的使臣会意拍了拍手,在魏王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秦国使臣乐滋滋地两人合抬一张地图(催债明细)走上殿内。
张仪亲自将地图翻开,恭请魏王:“大王请。”
魏王眨了眨眼睛,只觉得眼睛酸涩,他颤颤巍巍扶着桌案站起,但脚就是一步也迈不出去。
张仪挑了挑眉,低着头走上去:“张某扶着您。”
一拽,拽不动。
魏王死死定在原处。
“大王?”张仪有些怀疑地看向魏王:“可是还未考虑清楚,若是不舍,大王无需为难,张某先归秦就可。。
大王慢慢想。”
魏王僵硬的身子终于有了知觉,他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先生莫怪,不是寡人不走。”
他提了提朝服:“实在是这朝服太长,我踩到朝服了。”
张仪扯起笑看着魏王身后的宫人:“大王说的是。
我看就是这些宫人偷奸耍滑,哪能是大王的错。”
宫人们都是人精,哪里听不出张仪言语中隐含之意,他们吓得一哆嗦,忙将魏王的朝服后摆抱起。
张仪笑着转回头,伸出手:“大王请。”
魏王:。。。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地图,只觉得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疼得他无法在朝堂上维持君王威仪,全程如丧考批。
终于走到了地图前,他将河西之地全境看在眼里。
他只觉得这张仪哪是要割地啊!
他分明想割他的肉!
魏王不舍的看向地图,又转头看向张仪,强迫自己扯起一个笑,他双手对着河西比划两下:“张仪啊,打个商量。”
张仪战术性后退两步,有些为难的胯下脸:“大王,这。。这。”
他噗通一声跪下来,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指着河西:“大王啊,张某也是魏人,看着河西易主,张仪也于心不忍啊。
可是,您也知道那秦国的虎狼之军,张某就是怕魏国吃亏,这才请命使魏。
若这河西之地是张某封地,大王要,只要一声令下,张仪双手奉上,可是。。”
魏王眯着眼睛,心想,话说的好听,你这狡诈之徒!
他闭着眼睛转过头,不想再看张仪的脸,咬牙挥了挥手:“给你,给你,都给你!”
张仪蹭的站起,眼睛亮亮:“还请大王在条约上盖章签字。”
“来,上契约。”张仪转身摊开手,一个使臣忙将写好条约的绢布递给张仪。
张仪将其展开放于地图上:“大王,请。”
魏王咬着后槽牙,只觉得喘息有些粗重,他扶住宫侍的手,正色看向张仪:“河西之地给你可以,只是寡人有几个行宫还在河西。
特别是雪宫,雪宫已经许给了天子。”
魏王双手一摊:“这,你说如何是好?”
惠施眼皮一跳,这怎么和商量的不一样?张仪怕是。。。
这想法才在心中飘过,他果然听到那边张仪熟悉口吻又响起了。
“雪宫,在要塞离石。“张仪恍然大悟奥了一声,直白说出魏王心中所想:“大王要留下离石。”
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惠施不忍直视微微偏过身子,不看魏王的脸色,全当给他留了脸面了。
“这这这,寡人要离石作甚?”
魏王不料这厮不按常理出牌,心思还被挑明了,气的他脸色变化,最后干脆耍赖:“张仪,不是寡人要,你没听清吗,是已经献给了天子了,寡人这不好将他一并划给秦国。
毕竟,天子的东西,寡人也无权处置啊。”
惠施低下头。
天子都不知道他自己收了雪宫啊。
大王啊,我求求你别说了,你怎么随口就来呢。
你多说一句,信不信明日这大殿上的话就得传遍六国。
到时候,传到天子耳中,你留下的离石还不是照样要送去给天子,你到底图什么啊?
张仪思索一秒,微笑道:“魏王所思的确要紧。”
魏王扯起笑点了点头。
可是还没等他高兴那么一秒,张仪那边又神来之笔来了句:“大王,这样,待我归秦后,奏请秦君,让秦君写奏疏上报天子,并以魏王的名义将雪宫献给天子,如何?”
惠施捂面,连忙低声吩咐身后的大臣:“快去写奏疏,等眼前这事了了,让大王看过,立刻送去给天子!”
那大臣小鸡啄米似得点了点头,一溜烟消失在大殿上。
殿内有些安静,良久后魏王才不可置信看向张仪:“也。。也行。”
张仪:“还请大王签字。”
“慢着,寡人还有一事要说。”
见魏王还想说话,惠施连忙拉住他的袖子。
魏王将袖子从惠施手里拽出,指着地图上的汾阴所在:“汾阴乃魏国宗室所在之地,搬迁还需时日,能不能请秦国暂缓驻兵。”
张仪直接表演了个笑容消失术。
搬迁?
怕是搬一百年都搬不走吧。
他转身指着地图,开口:“汾阴横跨秦魏两境,距离安邑驻军不过百余里地。”
他转头看向魏王,惊呼一声:“大王还是想和秦国开战啊!”
魏王只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他有些站不住,惠施连忙上前扶住他,皱眉看向张仪:“张仪!”
这是让张仪闭嘴,给魏王留些面子。
张仪抿了抿嘴,有些不高兴:“惠相,这可和你说的不一样啊。”
他看了看惠施又看了看魏王,脸上明明写着几个大字:你们俩在这给我唱双簧,耍我玩呢。
惠施张了张嘴,百口莫辩。只能抓紧魏王的胳膊,苦口婆心劝道:“大王~”
“罢了。”魏王将心中的痛全部压下,示意宫侍:“拿玉玺。”
“诺。”
魏王抬着玉玺置于绢布上,身体微微颤抖。
他执掌玉玺几十个春秋,从没有哪一刻像今日一般觉得这玉玺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张仪看魏王半天不动,跪下靠近魏王:“大王,张某来帮你。”
他将手放在魏王手上,一提,就将玉玺提了起来。
张仪拼命压着往上翘的嘴角,看着留在绢布上的红印子,又“顺手”将笔放在魏王手上。
“还请大王签字。”
魏王僵硬着转头看向张仪。
张仪朝着他露出恭敬一笑。
魏王只觉得喉咙阵阵血腥气险些要压不住,他僵硬着转头,在绢布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才提起笔,地上的绢布便嗖的一下消失不见。
张仪心满意足将绢布折好放于胸前衣服内,拱手行礼,然后挥一挥手,使臣连忙将地图卷起,抬上。
不过眨眼功夫,秦国使臣走的干干净净,大殿上没有留下丝毫物件。
“大王?”惠施看向呆呆蹲在地上的魏王,有些担忧。
“噗!”魏王终于将口中压抑的鲜血吐出,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大王!”
惠施惊呼一声。
这可不能晕呀,那送给天子的奏疏还需您签字啊!
我的老天爷!
魏国朝堂乱成一锅粥。
*
赢驷风雨兼程,一路几乎都不曾歇息,生生将归秦的时间压缩了三分之一,终于在第八日午时回到了王宫。
赢疾接到宣召入宫时,赢驷正沐浴完坐在理政堂垂眸看着魏人闹事的卷宗。
见赢驷头发湿润泛着雾气,赢疾哑然,皱眉道:\"王兄是否还未用饭食?\"
他细细琢磨了一番,从接到赢驷归秦的消息到入宫,满打满算不过半个时辰。
想来,自家这位王兄,没用饭。
\"无妨,先说正事。\"赢驷指着对面的位置:\"坐。\"
\"王兄。\"赢疾有些无奈:\"朝政是处理不完了,再急的事也需吃饭。\"
见赢驷坐在桌案后不挪身,赢疾叹了口气,他知道赢驷脾气倔,是说不动的,只得坐下:\"那臣弟就长话短说。\"
\"这件事说起来还与魏嗣有关。
是魏嗣暗中设局,在酒肆挑起魏人与秦人的矛盾,恰巧公孙衍也在那店喝酒,就出手制止事态,但宗室中那些纨绔子弟咽不下那口气,当着公孙衍的面杀了一个魏人。
然后事情就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赢疾公私分明,说起正事来,他敛了神色。给赢驷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怕赢驷不认识魏嗣,他还解释道:\"君上想来也有印象,就是被魏国送来秦国为质的公子嗣。\"
赢驷点了点头,眯起眼睛,这魏国质子自来秦国后一直安分守己,若不是张仪传回来的奏疏中提到魏王想要迎他归国,他险些快要忘了这人了。
此事竟然与他有关?
赢驷眸光一沉:\"倒是个能隐忍的人。\"
他不用想,都知道,这人设计这么一出的目的。
他将茶端在手中,茶水碧绿澄清,荡漾出回旋的圆圈,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他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事情发生后,他是不是私下去见了公孙衍。\"
赢疾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晦暗:\"自河西之战龙贾死后,公孙先生情绪就有些不大对,又经历这事,臣弟怕。。。\"
赢驷脑海中本能响起几月前陈曦和的心声。
【秦国怕是留不住公孙衍啊】
还真是一语成谶,他连大良造都许给了他,却换不来他对秦国的绝对忠诚。
惋惜吗?
有的。
如果没有遇到陈曦和,他可能会觉得失去这样一位能臣是大秦的损失,但他早就听到陈曦和的心声,有了心理准备。
况且,他这秦王能给公孙衍的都给他了。
若最后还是留不住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觉得商鞅、公孙衍、张仪如何?\"
赢疾一愣,自商鞅被处以车裂后,赢驷就一直回避商鞅这个人,这还是第一次在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君上以为如何?\"赢疾试探道。
赢驷低头抿了口茶,呼出白雾,笑骂:\"这世上竟然也有严君你不敢直言的事情?倒是稀奇。\"
\"这世上之人,无非分为皮与骨。\"赢疾心中有了谱,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侃侃而谈:\"张仪,魏皮秦骨,滑不溜秋,但为人却坦荡。
他能将这世间大多数事情看淡,求官求名求利,都明明白白放置在君上面前,是个世俗的聪明人。\"
\"公孙衍,秦皮魏骨,这人身上有太多负累,他想求官求利,但却又放不下世俗之人对他的看法。
他想求一伯乐,想全君上对他的知遇之恩,但却又放不下龙贾对他的授业恩情。
是一个有才且重情之人,但却不适合做官,但君上也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是难得帅才,稍加劝慰,想来,他定会明白君上的用心良苦。\"
赢驷听到这,哼笑一声,若真能靠劝慰解事,也不会出现这档子事了。
\"至于商鞅。\"赢疾停顿稍许,叹了口气:\"他本是魏人,来秦国后脱胎换骨,变成秦皮秦骨。
难得的是,这人本事与手腕均不缺,但不懂得进退之道,算是个大事面前糊涂的明白人。\"
说到这,赢疾打量了赢驷的神色,小心翼翼安慰:\"其实,王兄不必太过介怀。
公父早有了杀他之心,而商鞅想来自己也是知道他那变法路走到最后会必死无疑的。\"
必死无疑?
是的。
他自接到传位诏书那一刻,就知道,这是父王给他的任务。
其他公子会不会对商鞅动手,父王也许不确定,但他的性格必定是会对商鞅出手的。
因为,他永远自傲。
这大秦姓赢,而不是姓商。
赢驷垂眸掩盖住眸中的情绪,自厌地低笑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将茶杯放下:\"那犯事的宗室如今在哪?\"
\"还在大牢。\"
\"魏嗣,这人,派人暗中监视着,必要时帮他一把。
寡人不想在河西之地回归这样要紧的节点又横生枝节。\"
\"诺。\"
\"去将宗室那些老臣宣入宫。\"
赢驷垂眸敲了敲桌子,起身看向赢疾,语调懒散:\"有些人,是该帮他们紧紧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