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烛火无声明灭(二)
迫于谢灼今的淫威,那个身高一米九几的小少爷气得脸色从白变红再变青,最后还是跟只鹌鹑一样,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跟左镇潮道了歉。
然后,冷哼一声,气势汹汹地滚了。
滚回刚刚的包厢里,试图摔门,但是门纹丝不动。
更气了。
谢灼今收回视线,再度看向左镇潮时,已然将刚刚那种能止小儿夜啼的杀气敛了起来。
“……见笑了。那是我侄子,被家里人从小惯到大。”他顿了顿,撇过这个话题,“刚刚你说要去找谁?我带你去吧,这里不算太安全。”
什么私房菜馆、什么上流场所,不过是权贵们藏污纳垢的地方。每一个能够出现在这里的人,都不是眼前的少女能惹得起的。
所幸这回敲中的是他的门……万一下次遇到的不是他呢?
“用不上你。”
谢灼今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一道不冷不热、听不出情绪的嗓音。
抬眼看去,乌发及肩的俊美青年正站在回廊尽头,立于最深处的包厢前,面无表情地看过来:“她是来找我的。”
谢灼今的眉头狠狠地跳了一下。
未等他说话,刚刚还站在他身边的少女却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当即就对他道了声谢,又小跑出去,来到青年的身侧。
“……”青年抱臂站着,见状瞥了她一眼,“你在外面乱晃什么?”
左镇潮:“……你没告诉我哪个房间,我不得一个个找吗!”
盛询闻言还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我忘了。你下回直接走到最里面。”
鸣璟轩顶层最内侧的包厢,向来是盛询的固定约定位置。他已经习惯于不说具体是哪个房间了。
他掀起眼皮,瞧了两眼谢灼今,看着对方那震惊的眼神,毫无反应地收回视线,兴致缺缺对着左镇潮道:“愣着干什么,进去。”
“嗯?噢噢。”左镇潮转身跟谢灼今点点头,走进了盛询出来的房间。
最深处的包厢面积最大,这扇门看着也最重。
她前脚一踏进木门,谢灼今便卸去了那副还算和善亲切的表情,冷下脸,眉梢也染上丝丝的戒备与寒意。
“……盛流霜。”谢灼今慢条斯理地开口,“把人小姑娘约到这种地方来,可不太像你的作风啊。”
盛询刚转身打算跟着进去,闻言便回头睨了他一眼,表情毫无波动。
嘴里说出来的话毫不留情:“关你屁事。”
谢灼今的表情瞬间裂开一条缝。
虽然大家在一个圈子里,但他毕竟也是当小叔的人了,年纪和辈分摆在这里,有时候实在无法理解年轻人的脑回路。
就像他也不理解,盛家好歹也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豪门,这一辈就生了盛流霜一个儿子,从小也毫不吝啬教育,怎么就培养出这种性格来。
要不是能力的确强得吓人,估计盛家长辈都得被气死。
盛询可不管他脑子里想什么,继续又补了一句:“和你很熟?”
说完丝毫不顾及对方的反应情绪,直接迈入包厢内,感应门“啪”一声关上。
谢灼今:“……”
他“啧”了一声,有些烦躁地伸出手,抓散了几束自己梳得整整齐齐的额发。
担心归担心,他总不能真的闯进去。但秉持着他的道德与职业素养,他还是打开手机,给左镇潮发了几条消息,让她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就及时通知他。
这样应该没问题了吧。
将手机收回去,谢灼今刚打算往自己的包厢走,就想起那里面现在还有一个刚被他打过、正在闹别扭的便宜侄子。
……这群年轻人一个都不省心!
左镇潮走进包厢,当即就被里头的奢华程度震惊到。她看着正中央那张雕刻得过分精致的方桌,思索片刻,还是有些局促地在墙边的沙发上坐下了。
人还没坐稳,就见盛询迈着那双长腿进门,径直走向方桌边落座。
他今天没穿那身机车服,而是与她初见时那般类似的衬衫。纽扣只扣到第三颗,衣襟微微敞开,露出大片大片瓷白的肌肤,晃得人眼睛疼。
“在那边坐着干什么?”他翘起腿,手肘靠在桌面上撑着脸颊,朝她的方向看了眼,“……这样说话很累,过来。”
左镇潮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依旧略显局促,晃悠悠蹭过去坐下了。但也没坐在盛询边上,而是找了个和他刚好对角的位置。
盛询静静地看完她这一套动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很怕我?”
“哪有的事!”左镇潮当然是一百个否认,“第一次来这种场合,比较紧张。”
“那就把你那副我要吃人的麻烦样子收起来。”他随手从边上拿起两本书册飞过去,“要吃什么自己叫,叫完说事。”
左镇潮一把接住,拿过来一看才发现是菜单。是修订得非常精致的菜单。
她吃过午饭来的,现在更是一点胃口没有,把单子放下道:\"不用,直接说吧,我不饿。\"
盛询更不耐烦了:“我饿。”
他处理了一个上午的公务,到现在连饭都没吃上一口。
「……你饿你就自己点啊!还有刚刚那么长时间你就不能让他们上点吃的吗!」
想是这么想,但是左镇潮还是老老实实地打开菜单,在琳琅满目的菜品之中挑花了眼,最终随便叫了几道招牌菜。
“总之,还是要感谢您之前的帮助,您的问题我一定尽力回答。”
点完菜,左镇潮终于找到机会,对盛询直接道。
盛询比她还要直接,开口就是:“里面有鬼?”
这话把左镇潮整不会了,她卡壳两秒,最终点头:“是。”
大少爷像是听见了什么意料之中的回答,毫无温度地冷笑一声。他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继续道:“几只?”
“我没数过,大概十几个。”
“坠楼的也是十几个,数量上没问题。”他漫不经心道,“一把火已经烧干净了。”
左镇潮听着他的语气,有种非常强的既视感。眼前这个人,该不会也有灵视吧?
“能看见,但不清晰。”盛询“呵”了一声,“不然还问你做什么?”
「该死,他会读心术!」
盛询视线从左镇潮脸上扫过,都不用多看就知道她现在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懒得解释自己没有那种东西,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坐姿:“言归正传。既然你知道电梯井那种地方有尸体,应该也已经知道它的身份了。”
左镇潮没想到他的速度那么快:“你们现在就要重建景苑华栋?”
“不,我先把电梯拆了。”盛询轻描淡写道,“底下只有两具骷髅。”
说到这里,门口的铃铛突然轻轻摇晃了一下。是餐点送上来了。
盛询于是止住话头,维持着那个姿势等着侍者把菜上好又下去。
第一盘,拔丝地瓜。他没说话。
第二盘,桂花酒酿圆子。他没说话。
第三盘,山药糕。他还是没说话。
一直到第五盘的时候,盛询的表情终于变得有些奇怪了。他看着满桌子甜口的点心,第一次在左镇潮面前露出了些许茫然的表情。
“……没了?”他问,“就这些?”
“是啊。”左镇潮说,“你看,有汤水,有主食,还有小菜。”
虽然都是甜的。
盛询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下回你给我离菜单远一点。”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满脸嫌弃地拾起筷子,皱着眉吃了起来。左镇潮见他暂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也闭上了嘴。
两个人暂停对话,专心消灭桌上的点心。盛询大概真的是很饿,他进食的动作相当优雅,速度却一点不慢,左镇潮一个没注意,他已经吃掉三块山药糕了。
「我就知道,这菜光是听名字就好吃!」她一边嚼嚼嚼一边在心里对兰达姆说,「口感太无敌了,要是有机会,下次还来这里!」
吃得正高兴呢,抬头一看,盛询还是那副姿势,只是此刻正微微歪着头,撑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四目相对,他丝毫不见尴尬,反倒是一挑眉:“慢点,你要噎死自己吗?”
这张脸实在过分漂亮优越,别说是这种语气神态,哪怕他冷着脸骂人,对方都能晃一晃神。
「……我吃得比你慢多了吧。」
左镇潮咽下最后一口汤汁,放下筷子,又正襟危坐、接上了刚刚那个话题:“的确知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千万别害怕。”
盛询没吭声,视线从她的脸上缓缓下移,来到她的唇角。
大概是唇瓣过分干燥,刚刚吃粉膏的时候,沾上了些许糖粉。白白的一层缀在那里,随着嘴唇开合而一上一下地,很是显眼。
左镇潮浑然不觉,她将自己目前所了解到的,莫衍真因何而死、死后又为何害人的前因后果,大致都告诉了盛询。除了那些必要的真相,她对自己在梦境中看见的一切皆保持沉默。
小真自尊心很强。在确认盛询可以帮忙之前,她是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他的,否则只是让那孩子难堪。
“……莫远归的儿子?”
听到这里,盛询一直停留在左镇潮脸颊下方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声音依旧有些漫不经心:“先前的确有人猜测,他没去国外,而是失踪了。这几年莫氏衰弱得差不多,早就没人关注他的家事。”
尸体之后就会拿去化验,等到一切调查结束,盛询就会如约安葬莫衍真。
盛询当然能听出左镇潮没在撒谎。如果在景苑华栋内经历的一切皆是谎言,那她不可能知晓那么多秘辛。
无论是调查得知,抑或是能与厉鬼对话,她的本事都比盛询想象中大不少。
“太好了。”左镇潮松了口气,突然想到什么,“之前还有个问题问了一半,景苑华栋出事之后,真的请人来看过吗?”
她一说话,盛询的视线又移回了她的唇角。未等她彻底说完,眼前的青年便突然站起身,朝她这边迈步走来。
左镇潮:“?”
她眼睁睁看着盛询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对着她伸出手。温热柔软的指腹在她唇角一蹭,他白皙的指尖瞬间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糖粉。
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没有给她任何反应和躲避的机会。
左镇潮:“……”
左镇潮:“?!?!?!”
至于盛询本人,刚从左镇潮唇边收回拇指,还没站直、人就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
……该死。养了太久的狗,给他家萨摩耶擦嘴的动作实在过分熟练。
缀在她唇角那点糖粉实在太晃眼了,盛询甚至没多做思考,身体便自己行动起来。
更要命的是,他还维持着那种要低不低的高度,垂眼就是少女那张被震惊到无法复加的脸,再低一寸几乎就能碰上。
“……”
在长达 25 年的人生中从未憋屈过的盛询,在这一刻突然体会到了有口难言的痛苦。
他本该就此站起身,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然而——
看着少女那副满脸的别扭、恨不得再往后退半步的样子,他莫名有些不爽。
至于这么惊慌吗?还说不怕他?
仔细回想起来,仅有的几次见面里,她似乎一直表现得对他很客气。对待救命恩人的恭敬,反倒成了一种刺眼的疏离。
盛询的内心突兀升起一丝恶劣的念头。
反正,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
捏捏脸又怎么了?
身体比他想象中更加遵循内心的想法,这念头甫一出现,他已经捏住少女苍白的脸颊,蹭着冰凉的肌肤,向外轻轻扯了扯。
手感不错。
……不过,体温也太低了。盛询心想,养萨摩耶的时候是狗狗给他当暖手宝,现在难道要反过来、他给她供暖?
开什么玩笑,想都别想。
左镇潮人都麻了。
「我要起诉!我要起诉这家餐厅!」她在心里喊,「他们在菜里面下药啊!把人都毒傻了!」
「如果是食物中毒的话,听说耳光有助于让人清醒。」兰达姆好心提议道,「您要不要尝试一下?」
左镇潮刚要对兰达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作风进行辱骂,脸颊上灼热的触感已然褪去,盛询松开了她的脸、直起身,高大身形笼下的阴影也尽数散去。
然后,对方一句话没说,继续回去坐着。还相当自然地翘起了腿,给自己倒了杯茶。
那种理直气壮、怡然自得的样子,简直让左镇潮怀疑刚刚捏脸的人可能是自己。
“的确找人来处理过。”盛询可不在乎她想什么,直接接上了刚刚的话题。
据那位大师所说,景苑华栋的确不干净,但是却是有一段冤屈。因此大师选择了镇压,在大楼四角贴上符咒铸阵,至少能在一段时间内保其他无辜之人不受威胁、性命无虞。
然而如今五年过去,正如左镇潮在楼中看见的那样,符箓都掉落大半,镇压估计也不起效果了。
莫衍真不再受禁锢,于是又开始折磨那些已经变成怨灵的坠楼者,后者想要脱离苦海,可阵法仍旧有效,它们仍被困在景苑华栋之中。
遂不得不对着夜晚路过江边的每个人广撒网,想要抓到交替,来代其受苦。
这就是张业鹏大半夜看见有人在对面招手的真相,只能说他时运不顺,倒霉得没边了。
而如今莫衍真一把火将整个景苑华栋烧得一干二净,那些坠楼者不比莫衍真,它们依附于景苑华栋,自然也跟着魂飞魄散。
——至于那个蔡志学……说实话,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他的怨灵,说不定从最开始就已经被小真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