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激动不已,在武库里翻找最趁手的兵器。
“你这个不行……看我这里,攻击距离长,刃又锋利,离得远一枪就刺死了!”
“我这个锤子也厉害,上面都是倒刺呢!我那个小舅子就是因为在修建行宫的时候稍微休息了下,被韩虚谷的士兵用这个锤子砸碎了脑袋……”
一阵死一样的寂静。
“世子殿下已经杀死了井屏山,大家都别怕,咱们接下来就拿这个去砸韩虚谷!”
“对!将他们杀个干净!报仇雪恨!”
……
凌当归扶着院中的古树,又吐了不停。
鼻腔里都充盈着晚风不断吹来的血腥味,满脑子混乱交缠,井庭被铁板灼烧、割下井屏山的头颅、百姓冲杀官府士卒等血淋淋的画面,疯狂挤压着他的全身,最终全部聚集在大脑,血气上涌,凌当归喉头一甜。
他吐出了好几口血。
似乎他的每一根筋、每一块骨头,都在被抽打、碾磨,疼,很疼,痛不欲生,眼皮和太阳穴也在狂跳。
“兄长!”
凌柳卿惊呼一声,慌忙扯了布条给他。
凌当归大汗淋漓的手心拽着布条,捂住唇角。
“我还以为你有多沉得住气呢。”
丁不弃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突然出声,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
凌当归囫囵擦了血,扭头看他,从其中读出了似乎有些复杂的恨意,不由啧笑一声,不算熟练地转移话题:“没想到有朝一日,咱们还会再见面。更没想到本世子还得靠着你才能摆脱困境。所谓命运,果真妙极。不过,喂,我们现在算是合作关系了?是非恩怨就且先放在一边吧。”
他本想遵循恶毒人设,挖苦嘲讽几句的,然而状态实在不佳,哪怕极力隐忍,说话的声音也是有些轻飘飘的打着旋。
丁不弃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杀井屏山?”
凌当归按着腹部,舔了舔结痂破皮的嘴唇,道:“杀便杀了,又待如何?说真的,咱们合作挺默契的,你们来得也很及时,天命所归,那正是我要的结果。”
“什么意思?”丁不弃又问。
凌当归身体痉挛,吐得难受极了,也无力与丁不弃解释,只淡漠地摆摆手,故作高深道:“不必多问。”
以他当下处境,除了起兵反抗,别无活路。而起兵又怎能不名正言顺,怎能没有民心?
先杀井屏山,再斩韩虚谷,杀了这两个雁州恶霸,散财散粮,便是百姓心中大义凛然的救世主,拥人心占高处造势,放眼全宜国,才能便于后续行事。
丁不弃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只觉得,杀了井屏山并将他的头颅朝向众人,此事不像是无恶不作的祁王世子所为。
在邵覃的安排下,百姓们很快选好了兵器,个个血气正盛,嚷着要去丞相府。
邵覃手中拿着一把剑,本就神色焦急,见丁不弃与凌当归在一处,念及他二人之间的仇怨,担心误了大事,连忙跑来道:“世子,时间紧急,我们需速速前往丞相府救出祁王殿下。”
凌当归接过剑,如练月华下,剑色泛着银色的寒光,随着摆动,光色流转如水波。
邵覃视祁王为恩人,待世子百般尊敬,给他寻的自然是武库中最好的宝剑。
“铿锵”一声,凌当归弹了一下。
凌柳卿闻声看去,见他倚坐在树前,眉眼低垂着,似乎神思恍惚,隐约在透着这把剑想着其他。他眉心紧蹙,竟生出几分落寞。
“兄长可是……”
凌柳卿的话戛然而止,在心中默默补全。
可是想到了陆观南……陆观南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天地茫茫,也不知去向何处。兄长虽平日里总是凶恶模样,实际上后来待陆观南却是很好的。他不见了,兄长虽然表面上骂骂咧咧,厌弃不屑,实际上一定是很担心的。
又听“唰”的一声,凌当归将剑归入鞘中,起身背于身后,再度露出专属祁王世子的轻佻笑容:“走吧,该做我们的大事了,成败生死就在今晚。告知所有人,此去行事需隐秘,小心为上。”
……
冷月高悬,寒意浸润每一寸草木。
韩虚谷脚一蹬,忽然醒了。
他推开身侧的赤裸女子,问侍从:“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已过寅时。”
韩虚谷起身,侍妾忙取来大氅,给他披着。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乌云遮心头,燃起烛火,问:“井氏父子那边可有消息递来?”
“回大人,未有。”
韩虚谷皱眉,哼了一声:“看来本大人平日里太给这些人脸色瞧了,竟养出狂妄之徒来。你即刻派人前去挼蓝府,令他二人速将人送回来。”
韩虚谷,语带嘲讽地笑道:“毕竟是皇亲国戚,焉能失了体统。”
“是,奴才这就去。”
韩虚谷将人叫住:“等等,祁王那边如何了?”
“方才侍卫便来禀报过了,祁王不曾阖眼,一直嚷着要见大人您,还问世子与郡主何在。听说那祁王嗓子都喊哑了,像个疯子一样。”
韩虚谷闻言通体舒畅,原先那诡怪的阴霾全部消散,笑道:“自然,凌纵可是他的命根子。罢了,扶本大人更衣。”
横竖被梦扰醒,睡意皆全。不妨去看看祁王,等天破晓,再去最后督查一遍行宫布局。天熙帝的千秋节快到了,他已经上过折子,约莫几日后便出发。这行宫可万不能出差池。
侍妾服侍着穿好衣裳后,韩虚谷握着手炉躬身入马车。
马车内一丝风都透不进来,温暖如春。马车也极为宽广,另有两名轻衣单薄的柔美女子握扇歌舞,歌喉旖旎多情,和着马车顶端的铜銮铃,叮叮铃铃,甚是清脆。
两角垂下灯笼,微微照亮了幽黑的夜晚。
马夫瞥过看似空无一人的街道与空荡漆黑的巷子口,甩着鞭子,动作却轻缓,马车徐徐而行。
韩虚谷闭目养神,十分雍容华贵,到了监牢后,由奴仆抬着骄子入内。至关押禁闭祁王的屋子门口,他这才双脚沾尘,下了骄子,周身萦绕来自于马车内的一股暖意。
与祁王的处境仿若云与泥沼。
祁王所在,冰冷漆黑,他如形销骨立,只着了几层单衣,裸露在外的肌肤处处伤痕。
韩虚谷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一会,心下感慨,这还是曾经勇冠宜国的祁王吗。
祁王仰头,目光如刀。
士兵亲卫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好似祁王只要一动手,就会立马人头落地。
韩虚谷慢条斯理地抚着下人端来的软椅,坐下,捂着手炉,道:“王爷,何苦为难自己呢。眼见着时日无多,当少费些心思才对。”
祁王透过脏乱的头发,定定地看韩虚谷,一字一句问:“阿纵和柳卿在何处?”
韩虚谷慷慨道:“放心,本相已知会过了,很快世子和郡主便会回来了。”
祁王眼珠通红,“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到时王爷不就知道了吗,莫急。”
韩虚谷理着大氅的绒毛,“本大人方才一路过来,倒是想起来很多以前在清都的事,王爷可想听听?毕竟王爷从前可没少帮着太子皇后一党对付薛王与本相。太子倒后,王爷可真是辉煌过一阵子呢。”
祁王手指掐破掌心。
他如今是失败者,怎有闲心听成功者的趾高气扬。
“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痛快便是了。”
痛快?
当然要痛快处决,这也是天熙帝的暗令。
只不过韩虚谷曾在祁王手里吃过不少暗亏明斗,再有凌芷萝之死与凌纵逃不开关系,他受姐姐韩贵妃之请,当然要将他们好生折磨一番,折磨得差不多了,再一杯毒酒送西天,了却一桩心事。
无非也就三两日的功夫,最多不超过三日……
“不好了大人!府衙外聚集了很多……很多……很多反民!”
恰在此时,突然有人来报,急急忙慌,如同见鬼。
韩虚谷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大胆!你在胡说什么?”
士兵已语无伦次:“是真的,一大群人!都是……都是修建行宫的那批壮丁,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来的武器,邵覃……邵覃还有那个丁不弃,还有、还有世子!”
闻言,祁王骤起,“你说什么!”
韩虚谷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是真的大人!他们就在门口,他们、他们要造反!”
这一句话仿佛如雷电砸下,劈得韩虚谷当场僵硬,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