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银雪坠如条,屋内茶香混合着甘松的香气氤氲缭绕。
“对了,你还记得礼部尚书林家的二姑娘吗?”想到什么,三夫人倏地坐起,脸上露出看好戏一样的笑。
陆悬闻茶香的动作微微一顿。
林清正他自然知道,祖父一手提拔上来的,现如今同齐王走的近,嫡长女更是嫁给齐王做了侧妃,是明晃晃的齐王党。
“不记得。”
三夫人啧了声,“就那个,你祖父寿宴上追着你要漂亮哥哥抱的那个。”
那时陆悬不过十二岁,脸面已经脱了稚气,玉面朗目、剑眉朱唇,显出难得一见的俊美之色。
寿宴上来往贵客众多,大多是垂拱殿内能与天子相对的人,即使有这么多能人,也不能完全掩盖陆悬的风华。
只因那时他已经写出《时局策论》,此篇鞭辟入里,针对当下局势提出论点和策略,直接引得当朝天子拍手称赞。
寿宴上陆悬定定坐着,淡定接受着旁人投来的各色目光。
却在此时,一个生得白白胖胖矮矮的小姑娘挤过人群冲到他身前,一把抱住他的双膝,龇牙冲他笑、要他抱。
如果不是她刚吃完鸡腿,双手油腻、半张脸脏污不堪的话,陆悬也只会当个意外的插曲过去。
偏偏他生性爱洁,平日里衣衫不见半点褶皱那种,眼下这一出,直叫他打从心底恶心。
兴许是终于记起,陆悬掩下不喜,抿入一口茶,“怎么了?”
“你祖父属意这姑娘。”三夫人挤眉,语气难掩幸灾乐祸。
老太爷当权太久,一双手不知掌握了多少人的生死。陆悬是他孙子,他当然以为陆悬也该受他掌控。
便是她自己,陆悬的亲生母亲,对自己儿子的亲事也插不上话。
但自己生得儿子她了解,看起来端方周正,缄默少语,外人看来是难得的君子之风。实则冷漠且强势,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儿。
“祖父并未同我提过,应当尚未做定数。”陆悬神色淡淡,事不关己的样子。
三夫人觉得无趣,没有看到想看的。不过转念一想,要是陆悬心绪有波动才奇怪。
二十好几的青壮男子,愣是房中一个侍寝的姑娘都没有。若说身边没女子,那还算正常,可偏偏帝都不知有多少姑娘家钦慕,就连宫中贵女也抛过橄榄枝。
有些人家甚至直接托人上门言说,哪怕是嫁过来做偏室伺候也愿意。
全部都被她这儿子以专至仕途,无暇自顾的理由拒绝。
搞得她都以为是不是儿子修道学走火入魔,以至于清心寡欲到彻底没了欲望。
陆悬自是不清楚在他母亲心里,他洁身自好得很不正常,只是垂睫深思。
祖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先前领都御史职,一直都是中立不涉党派。眼下刚回京,就想要他与林家联姻,拉他入齐王党,以图与太子党抗衡。
坐得久了,三夫人忍不住揉腰,抬头间恰见外头有人端着什么东西进来,她脸色陡变,忙挤眉挥手让那人快出去。
那人也反应快,瞥到陆悬,还没落地的一只脚当即转了个弯儿,又缩到外头。
“杨妈妈,进来。”陆悬突然出声。
三夫人身子一震,心道这是后脑勺长眼睛了吗,侧着身子都能知道外面有人,还知道是谁。
杨妈妈躲不开,只能满面堆笑快步走进去,将食盘往条案上一搁,转身挡住,“三公子,您可算回来了,您一个人在外头,夫人她整日忧心,担心您吃得可好,天凉时那些个丫头记不记得给您添衣,念得人都消瘦了……”
三夫人以手遮面,佯装扶发髻,实则尴尬地想遁地。
陆悬瞥了眼自己母亲堪称圆润的手,凉凉道:“所以需要食生鱼脍来补?”
主仆二人互相看了眼,难掩心虚之色。
陆悬沉面,“食脍,饮奶酪,令人腹内生虫,为疟。母亲,这是《金匮要略》中实文记载的,我早便同您说过,此类浊食会危害你的身体,不可再用。”
“今儿个不是你回来,高兴嘛,不吃了还不行。”三夫人撇嘴小声嘀咕。
松江鲈鱼脍,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至鲜。
自她死鬼丈夫带她吃过一次,从此便喜欢上,也知生食不好,但总有心痒难耐的时候。
只是陆悬却不允,一回也不行。为此甚至对小厨房下过死命令,谁要是敢做,那就打断手拖出去发卖。
今日这一盘还是她软磨硬泡着老仆杨妈妈,去外面潘家酒楼买回来的。
说知儿莫若母,知母又何尝不是莫如儿。
陆悬太了解自己母亲的性子,被外祖父、父亲,乃至身边的仆妇惯得不成样。
他站起身,深躬道:“母亲高兴我亦高兴,只是母亲还是要爱重自己的身体,若因此口腹之欲,身有损耗,那我岂能对得起父亲临死前的嘱托,对得起为人子的责任,对得起古之圣人的训诫。还望母亲不要至我于不孝之境地。”
一座大山压过来,三夫人差点没喘过气。
这她要是还不肯戒掉这点喜好,那她岂不成了连累儿子名声,让儿子不孝的罪人。
“……知道了。”
“杨妈妈,还有你。”陆悬侧眸淡道。
杨妈妈哪里还敢说别的,忙欸欸应下。
待陆悬终于走了,主仆二人提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你说,他是我儿子吗?”三夫人哀怨地问。
杨妈妈替她揉腰,“千真万确。”
*
回到枕山院,陆悬直接去了书房。
“大人,查到了。”侍僮笔耕赶紧上前禀报。
婢女正替陆悬细扫鞋子上沾的雪,忽见陆悬脚步一转,往圈椅走去,连忙起身退了出去。
“说。”
“那位姑娘名为姜梨,是老夫人年轻时候的旧识——姜家老夫人的嫡孙女,上个月姜家出了事,家产被叔伯分干殆尽,祖孙二人无路可去,这才来投奔老夫人。眼下住在梅香院,一应份例同府内几位小姐。”笔耕汇报道。
“哪个姜家?”陆悬仰头松了松衣襟。
书房靠湖而建,冬日里总要冷些,因此屋内四壁砌了火墙,这时开着窗,也觉暖意融融。
“建阳姜家。”笔耕答道。
陆悬动作一顿,目光扫过去,“建阳姜家,茶商姜翰林?”
笔耕点头。
竟然是姜翰林的女儿。陆悬眸光寸寸暗下来。
建阳是大乾茶业重地,家家户户种茶,林林总总的茶商无数,但其中买卖做的最大的当属姜家,占了大半个建阳,所产茶叶通销南北,同西域、北庭等多有往来,就连每年的贡茶也是出自姜家茶园,富贵可想而知。
只不过,一个月前,姜翰林突然点燃家中书房,自焚而亡,发妻也跟着殉葬。
普通百姓不晓得其中缘由,只道是姜翰林富贵至极,吸食五石散以至癫狂失智。
陆悬却知这只不过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不仅是君,是有一大群人要他死,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祖父。
毕竟改私茶为官茶,不死些人,路怎么能铺通。
只是没想到,他的孤女竟然投奔了陆家。
想到姜梨,不免想起她喊陆砚哥哥,还有喊他大哥哥时的浮媚姿态,陆悬眉目微沉,很是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