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绠短汲深,回天乏术,沈光终无一举擎天,力挽狂澜之能。他眼睁睁望着杨玄瑛于自己身旁绕过,走向霁月阁去,悲凉绝望之情骤起,痛心入骨,五内俱崩,仰天凄怆一声长呼而道:“沈光生为大隋之人,死亦大隋之鬼!”说话声中,他一撑地猛然蹿起身来,扑至那柄陌刀之前,伸手拔起陌刀,挥臂将刀锋一转,便往自己脖子上抹去。眼看既要血溅当场,杨玄瑛乍一转身,出其不意,俄然甩出一道金练,往沈光左手腕上一敲,便已打落他手中那柄陌刀。杨玄瑛忽然出手拦下他饮刀自尽,直教沈光一怔,他尚未反应过来,杨玄瑛又是一个箭步而上,横槊一拍,正中沈光当胸,其劲直推他跌跌撞撞退出数步,通一声仰面栽倒于地。

这一回交手不仅输得彻彻底底,连最终杀身殉节亦求不得,沈光躺在地上,面如死灰,欲哭无泪。而此刻杨玄瑛已收了流云槊,缓缓走上前去,拾起那柄陌刀,往身上一背,便说道:“杨广为君不仁,祸国殃民,如今隋亡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本姑娘敬你是条汉子,是去是留,你好自为之吧!”说罢她一转身,又继续走往霁月阁去。

夜色阴晦,风霾大作,星月无光。此刻霁月阁上,杨广虽卧于床榻,却是心神恍惚,辗转难眠。时至今日,往昔一番雄心宏志早已付诸东流,“兼三才而建极,一六合而为家”,这些豪言壮语再想来也只令人徒增愁苦,杨广心灰意懒,侧头望着身旁酣然入梦的幼子赵王杲,叹息不已,只盼着江东建康城早日竣工,自己便可携爱子渡江丹阳,以求苟延残喘,了却余生。

恰此时,楼外隐约传来喧闹之响,骤然惊动杨广,他心中一懔,猛然翻起身来,疾步走出内室,至凉台前推窗一望,只见城东方向火光冲天,直将夜空烧得通红。火势汹涌,往离宫这边蔓延而来,瞧这情形,怎看都不像是普通街坊走火,杨广心中俄然一凉,不知是哪一路反王叛军,终于杀至江都城内。想到此处,杨广赶紧走至屋中书案之前,慌手慌脚地翻找起来。无论如何,身为天子之尊,又岂能为群贼所获,受此奇耻大辱,其实杨广早已自知终难逃一劫,故此常备瓷罂贮穿肠毒药,以为临难之时自尽而用。但怎知他翻来找去,将书案弄得一乱涂地,这节骨眼上却始终寻不见那瓶毒药,直教他暴躁如雷,猛然掀倒桌案,一声喝道:“来人,司宫何在!”正于阁内侍寝的司宫魏安闻声即刻上来,拜倒在地,诚惶诚恐说道:“奴才在此,陛下有何吩咐?”杨广吹须瞪眼,指着桌案说道:“朕置于案上瓷罂何在!”魏安颤声说道:“奴才罪该万死,奴才实未见过案上瓷罂。”杨广一愣,今日就寝前明明将那瓷罂搁在案上,当下怎会不见,莫非还真是自己糊涂记错了,他一时间六神无主,径自愣立在那。

许久,霁月阁外依稀传来刀兵铿锵之响。试想离宫尚有禁卫戍守,贼寇怎就这般轻易闯入离宫,杨广闻声又是暗自吃惊,这便问魏安说道:“外头何事如此喧嚣?”魏安其实亦被宇文智及收买,他听罢即答道:“回陛下,外头草坊失火,众人奔相救火而已,请陛下莫惊。”杨广沉默半晌,想是识破魏安谎言,只听他一声叹息而道:“朕命天授,岂可殒于乱臣贼子之手,遗身遭人作贱。你去取柴薪堆积楼下,朕当于此楼同焚,落得一个灰飞烟灭也好。”魏安闻言,面色煞白,泪涕横流,泣不成声说道:“奴才服侍陛下多年,幸蒙皇恩,岂敢举火焚君。”要是换了平时,魏安弗命,早被大卸八块,但如今山河支离破碎,天下分崩裂析,杨广穷途末路只求一死解脱,哪还有丝毫暴戾脾气,他长吁一声说道:“朕赦你死罪,你当如朕命。”可魏安终究一个阉人,即使已被宇文智及笼络,其鼠胆也不敢做这大逆不道之事,他依旧抖抖瑟瑟跪伏于地,心中已然没了主意。

杨广见魏安百般抗旨不从,亦动了怒气,他正欲发作,忽闻屋门外有人蔑笑一声,随即又冷言说道:“佩玉执圭举火焚,摘星楼上飞烟尘。自作孽根终自受,何怨周易料如神!殷纣登鹿台,临死尚见悔意,而你亲手断亡先帝基业,葬送社稷江山,如今不给天下万民一个忏谢,便就此畏罪自焚,又有何面目于泉壤之下去见你列祖列宗!”这一声质问,如平地起雷,晴空霹雳,直慑人心魂,亦震得杨广骇然失色,汗洽股栗。

魏安忽闻屋外有人,即刻起身呼道:“大胆逆贼,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来人,速速将其拿下!”可他话音未落,杨玄瑛已破门而入,只将手中流云金槊一晃,迅雷不及掩耳,奔电不及瞬目,魏安尚未看清来者何人,便已被她一槊撩翻在地,晕死过去。杨玄瑛方将魏安打昏,正待仗槊挺步而上,恰与杨广一个照面,乍见眼前此人两鬓斑白,满脸皱纹,形容枯槁,颜色憔悴,分明一个垂暮老叟,怎像是当年四处征伐、不可一世的隋帝。杨玄瑛俄然一愣,驻足而顿,上下打量着眼前那人,犹然难以置信,此人真是自己费尽心机、历尽万险所寻的杨广,她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人。

杨玄瑛深陷惶惑,一时迟疑难决,不知所措,杨广却于此时定下神来。原本以为来的该是一群凶神恶煞,岂料对面竟是一个妙龄少女,杨广亦是诧异,便又盯着杨玄瑛瞧了半晌,越看她越觉得眼熟,似曾相识,却又始终想不起来几曾见过。但不管来者是谁,毕竟自己乃是天子,又岂可于人前失了威仪,想到此处,杨广业已镇静下来,复现庄重之态,正颜厉色说道:“私闯禁阙,可知死罪!你是何人?见了朕为何还不下跪行礼!”杨玄瑛虽与隋帝素未谋面,但听他这一说,便知眼前之人确是隋帝杨广无疑,不禁面露愠色,恨恨说道:“昏君可不识得本姑娘,但该识得我父司徒、越国公杨素,我兄礼部尚书、楚国公杨玄感。”杨广听得杨素二字,倍感诧愕,想当初杨玄感反叛作乱,其九族皆被夷诛,怎还会有漏网之鱼。杨广注视着杨玄瑛,看她面容与杨素却有几分相似,忽然间似乎记起事来,这便于她说道:“你父是杨素?!待朕想想。对了,瑛瑶其质,你可叫杨玄瑛?若是朕尚未记错,你该是生于开皇十五乙卯年三月丁亥戌时。”杨广这一语不仅道破杨玄瑛姓名,连其生辰八字亦是说得丝毫不差,杨玄瑛吃惊不已,瞠目结舌,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以对。

杨广看着她这般模样,料她此刻定是满腹疑团,于是便又继续说道:“开皇十五年三月丁亥,你父杨素受诏督建仁寿宫落成,是夜于府中设宴庆功,时当朕为晋王,亦在宾客其中。宴上酒过三巡,却忽闻夫人临盆,产下一女。双喜临门,杨素晚年再得千金,欣喜异常,便使人将女婴抱上堂来,请朕赐名。朕当时见这女婴生得白净可人,似玉有瑛华,便按玄字辈,取'瑛瑶其质'之'瑛',赐女婴名为玄瑛。”这等陈年旧事,杨素生前只字未提,杨玄瑛亦是作梦也未曾想到,自己的名字,会是眼前这个恨之入骨之人所赐。

一直来朝思暮想与杨广对质的这一刻,总觉得该是个剑拔弩张,激烈争锋的场面,怎知杨广一上来却是闲话家常,道她身世,霁月阁楼上毫无半分仇人狭路相逢的气氛,出乎意外,直教杨玄瑛此刻不禁自乱了方寸,茫然无措。而此刻,杨广又短吁一声说道:“造化弄人,不想转眼二十三载如白驹过隙,今日竟会是这女婴回来取朕性命。”这一句醍醐灌顶,方教杨玄瑛念起此番闯宫来意,霎时,只见她面色一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冷哼一声,猛然提起流云槊,直指杨广说道:“我名乃是你赐,我枭姓亦是你赐,本姑娘今日非与你叙旧而来!你既知本姑娘欲取你性命,还不伏罪以谢天下苍生!”杨广听罢,俄然面露忿色而道:“朕何罪之有!”杨玄瑛说道:“锄诛骨肉、残害宗亲、三驾辽左、频出朔方、滥征民力、土木不息、饰非拒谏、毒戮忠良,你之罪状,磬竹难书,何敢大言不惭无罪!”杨广闻言,却依旧一副倔强倨傲姿态,振振有词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高元反复无常,突厥虎视北疆,西戎窥间伺隙,江南亦有亡陈遗民蠢蠢欲动,汝等只见中原太平,却不知居安思危,不闻四鄙险恶。试问若非朕巡下江都,南人岂会心悦诚服;若非朕亲征土谷浑,西域诸国岂会蜂拥来朝;若非朕幸驾榆林,启民可汗岂甘俯首称臣。”说到此处,杨广忽然一脸狰狞,伸手直指杨玄瑛,咬牙切齿而道:“而若非你兄杨玄感黎阳作乱,我大隋铁骑早已踏平辽东半岛,莫说重振汉武雄风,我天朝之恩威亦早已遍布寰宇。这万世太平之业,全然断于你兄之手,你何来颜面以此数朕之罪!”杨玄瑛怎料会被如此反责,骤觉一时理屈词穷,竟哑口愣在那里。

杨广见杨玄瑛无言以对,更觉理直气壮,背手立在那里,蔑看着她,一如贱视天下兆庶。其实古之帝王,谁不动干戈,谁不兴土木,不过圣明之主,皆问百姓疾苦,皆知体恤民情,即便狂悖如汉武,尚且轮台罪己,于民休养生息,又怎似杨广这般无休止地征用民力。及至想到此处,杨玄瑛又有了些底气,便嗔目直瞪着杨广,一抖金槊,义正严辞说道:“巧言如簧,颜之厚矣!你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以致百姓流离失所,转死沟壑,哀鸿遍野,赤地千里,人不堪命,天下怨声汹汹,我兄只不过顺应天意,吊民伐罪,若非时运不济,岂容你蠹国害民至今!”眼下杨玄瑛只需将金槊往前一送,即可轻取杨广性命。尽管命悬人手,可杨广不仅始终执迷不悟,犹然想着当年若无杨玄感作乱搅了二征辽东,如今怎会落到这般田地,他越想越是愤恨,发指眦裂,七窍生烟,忽啐一声骂道:“朕巧言如簧?!朕看你才是强词夺理,颠倒是非。你兄世沐皇恩,朕亦不曾亏待于他,可他却不思尽忠报国,这等犯上作乱,说什么顺应天意、吊民伐罪,无非觊觎朕之帝位,窥窃朕之江山而已!”

怎想杨广死到临头,脸上依无半点悛容,可他这几番话,又总让人难以辨驳,杨玄瑛不禁恼羞成怒。尽管眼下刺死杨广易如反掌,但不能教他心服口服就戮,杨玄瑛着实不甘,于是她又说道:“即便是你未曾亏待我兄,那我父呢?我父劳苦功高,助先帝创基业,建霸图,又助你南征北讨,夺嫡登基,何罪之有,要你怎这般冷漠绝情,不仅将他生生逼死,还要掘其坟,曝其身,鞭其骨,更革我杨氏一门宗室。”说起杨素,的确若无他相助,恐怕这南北征讨也难以如此顺风顺水,杨广亦难以扳倒废太子杨勇夺得皇位,而东都洛阳也不会建得如此称心满意。可杨素功劳再大,终究是个臣子,仗着自己功高望重,倚老卖老,僭越臣礼,如何不让君上忌讳受怕。一念及杨素,杨广爱憎交加,心中也说不出个滋味,但无论如何,其子杨玄感作乱却是不争的事实,想到此处,杨广哼了一声说道:“朕还道你真是为天下百姓来兴师问罪,原来亦不过是为了复一己私仇。朕也不妨告诉你,杨素老贼倜傥不羁,恃才放纵,妄自尊大,目中无人,无论朕身为晋王亦或太子,都未曾将朕放在眼里,于朕面前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怎不该死!朕只恨当初见他身亡,一念之仁,未及早灭你满门,终遗下祸胎,养虎为患,来断朕江山社稷!”

二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道不清的是非,理不顺的曲直,虽说同为弘农华阴杨氏,亦算是同宗同源,可这君臣两家之间的仇隙,如此看来也是个永远都解不开的死结。但事到如今,杨素早已作古,杨广亦奔末路,再纠缠这些过往,纵然能评出对错又当如何,一想至此,杨玄瑛忽然间觉得与他再争辩下去,实在毫无意义。此刻,她又一望杨广,只见他鹤发鸡皮,蓬头历齿,一副未老先衰模样,想必也是这些年来一直过着悬心吊胆、寝食难安的日子所致,若说他可恨,又觉他可怜。杨玄瑛有些心软,毕竟对眼前此人来说,活着比死了更为痛苦,想到此处,她不禁摇头吁嘘而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的江山社稷,皆断于你自己之手!当年若非你逼死我父,莫说高句丽一个弹丸小国,即便是数十万突厥飞骑亦教他灰飞烟灭。辽东城下,雁门城上,你难道就从未后悔过逼死我父!”

当年勾注山前十数万胡虏骁旅重围孤城之时,杨广绝望至极,不禁仰天怆呼:“杨素何在?韩擒虎何在?贺若弼何在?史万岁何在?长孙晟何在?但教有一人在此,岂容胡虏猖獗张狂如斯!”若杨玄瑛当时也在雁门城头,得闻此言,亦或解愤,亦或宽慰,显然已难知她会作何感想。但此刻,杨广心中于杨素、杨玄感之怨,似乎刻入骨髓之深,只见他冷笑一声说道:“后悔?!使素不死,当诛九族!朕只后悔当初念及杨素尚有自知之明,一时心慈手软,没有斩草除根!若早知今日,定于那时便将你一族碎尸万段!”

杨广不仅病入膏肓,且偏执狂妄,死无悔改,杨玄瑛几曾想到,日思夜盼与杨广对质之刻,竟会是如此一番对答。如今她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恨之极处,只消一挺手中金槊,便可报国恨家仇,以消这心头多年积怨,但此刻,即便杀了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恐怕也无人会再来为其父兄平反,天下乱局也依旧不可收拾,所有一切都改变不了,反倒是便宜了杨广,成全他得以一死解脱。杨玄瑛正想到此处,忽然内室传来一阵哭吵,随即,一个孩童跌跌冲冲跑上前来,乍见着杨玄瑛一脸凶相挺着金槊,惊恐万状,立刻躲在杨广身后,紧紧拽着他衣角,战战兢兢说道:“父皇,此人是谁?怎这般凶恶?”原来这孩童便是杨广幼子赵王杨杲。杨广诸子之中,最溺爱的便是赵王,此刻他见爱子一副担惊受怕模样,脸色立刻温和下来,好言慰道:“皇儿莫怕,只是一个反贼而已。”杨杲依旧瑟瑟作抖而道:“儿臣适才梦见鬼母食童,这女人怎和那鬼母一般模样?”杨广哼了一声说道:“哪有什么鬼母,只不过一个跳梁小丑而已,朕这就把她赶走。”说着他一手将杨杲搂在怀中,一手蒙住他双眼,又瞪着杨玄瑛说道:“天子终究是天子,篡逆终究是篡逆,朕与你无话可说,要取朕之性命,尽管过来便是!”

杨广宁死也不愿伏罪认错,直教杨玄瑛无可奈何。自己千幸万苦入宫究竟为何而来,为亡父讨回公道?亦或为民奉辞伐罪?或许更多的只是想亲眼一睹这个心高气傲之人跪地讨饶,然后一槊刺死他以解心中之恨。可如此一来,这杀人只为泄愤的行径,与孩童眼中恶鬼又有何异。杨玄瑛想着,心中渐渐已平静下来,这数年来的怨忿于不知觉间竟也消了大半,终于,她缓缓放下流云槊,一声叹息,淡淡说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有今日山穷水尽,众叛亲离,也是自作自受。眼下你想甩手而去,一死解脱,本姑娘偏不如你所愿,你这余生,就留着好生思量往后如何于泉下去面见先帝吧。”说着她已收起流云槊,又转身而道:“宫外喧嚣,乃是宇文化及、智及兄弟二人篡谋策动骁果卫兵变,大帅鱼俱罗之女、南朝陈宣帝之女、萧摩诃之子等亦在其中,而你禁阙之内,半数官宦皆其内应,戍卫亦早被支走,余下宫人也逃散而尽。你虽有万乘之尊,可如今一夫作难,却是兆众共举,四海靡感恩之士,九牧无勤王之师,同彼望夷,宗社贻羞,也算是可悲可怜至极了!”话音方落,杨玄瑛甩袖一挥,已决然而去,这正是:

主仆恩怨道不明,冤家是非理难清。

虽有万死可解恨,还留悲悯人常情。

杨玄瑛此举,大出人意料,直待她离去甚久,杨广依然愣怔在那。“一夫作难,兆众共举,四海靡感恩之士,九牧无勤王之师,同彼望夷,宗社贻羞,也算是可悲可怜至极了!”此话直刺痛杨广心扉,怎想自傲孤高一生,到头来却要一个女娃儿垂悯同情,真还不若让人一槊扎死来的痛快。可杨广方从鬼门关里回来,意气销尽,余悸犹存,不由地又起了贪生之念,再无坦然赴死之心,于是他赶紧换过一席短衣,搂了一怀金银,便携着杨杲匆匆忙忙跑下霁月阁去。

当年建康城破,后主陈叔宝携张、孔二妃投枯井而匿,此狼狈之状,实乃贻笑后人。谁曾想到盛衰轮回竟如此之快,岁月不过弹指三十载,却又一朝再历兴亡,当初哄笑着自井底拽上后主的晋王,如今竟也会如此易服携子仓皇奔命。不过杨广此刻已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带着杨杲,直下霁月阁,不敢停留,即亡命狂奔而走。

可正杨广面北往离宫外逃去之际,忽然前头传来一阵喧嚷,一名宫女慌张跑上前来,正于他撞了一个满怀,又仰天摔倒在地。眼下杨广逃命要紧,无心理她,正待绕她而走,那宫女确是一眼认出杨广来,即刻伏倒在地,胆战心惊,垂泣而道:“奴婢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杨广被她认出,俄然一怔,便随口问道:“前头何事?”那宫女不敢正视杨广,只是埋头结结巴巴应道:“回陛下,是司马德戡引骁果军自玄武门闯入,正往这边过来。”杨广骇然震惊,自己终还是晚了一步,当下是出不了宫了。

眼看嘈杂脚步声渐近,杨杲已被吓得面色苍白,放声嚎啕大哭。自己老逾半百,死不足惜,可杨杲尚垂髫之年,怎能让他落于贼人之手,杨广一想至此,即刻抱起杨杲,转身又往西阁奔去。西阁小楼于离宫幽隅,地处偏僻,当下似乎也仅有那里可作藏身之所。可杨广遁入阁中,关门正欲上锁,忽然楼前闯出一队人马,个个张牙舞爪,蜂目豺声,而为首两人人,正是直阁将军裴虔通与禁军校尉令狐行达。

裴虔通见杨广入阁,即下令军士将西阁小楼团团围住。而令狐行达亦拔出腰刀,大呼小叫,挺刀直进,逼门而来。这一劫终还是躲不了,杨广见状,只得强作镇定,靠近窗扉,于令狐行达说道:“汝等欲杀朕乎?”令狐行达应声说道:“臣不敢,只是请陛下还西京而已。”说话声中,他已飞脚一踹,破门入阁。裴虔通在外见状,亦率人随之冲入阁内,一众蜂拥而上,挥刀抡枪,直把杨广父子逼到墙角,无路可退。

有因必有果,有业必有报,该来的终究会来。面对数十名乱军,虎视眈眈瞪着自己,杨广也知今日奔到了末路,心中反倒是平静下来。他放眼一扫眼前诸人,而后又睨眼瞧着裴虔通、令狐行达二人,一声喝道:“汝等皆朕亲故,何恨而反?!”天子威严犹在,二人闻言心头一怔,两人相互厮觑半晌,裴虔通方才鼓起勇气,壮起胆子说道:“臣等不敢作反。但将士思乡盼归,只是欲奉陛下西还京师罢了。”杨广冷笑一声说道:“朕意欲还京,只因上江米船未至,不得启程。既然汝等如此心切,那就传朕旨意,即日拔师还京。”两人一愣,无言以对,便交头一番耳语,随后裴虔通说道:“陛下圣明,只是还请陛下屈尊待在此处,稍安勿躁。”说着他唤令狐行达拔刀侍立阁内,自己却退至西阁外,勒兵而守。

江都城这一宵格外漫长,离宫内既有杨玄瑛挫败沈光,槊指隋帝;又有杨广潜逃未遂,奔走穷途,而离宫外也未曾得一刻安宁,不仅有琴茹雩城中纵火、司马德戡伏击禁军,更有宇文化及、智及于城外守株待兔,一举击溃江淮军,教陈棱只身逃亡。满城整夜,随处可见刀兵纷争,血光凶灾,及至此日出东隅,万丈霞芒亮透江都,一股腥风犹未散去。此刻,宇文化及、智及兄弟二人,趾高气昂,大摇大摆地穿过半个江都城,正抵离宫北垣玄武门前,只见司马德戡盘马提戟,神情肃穆,正在那迎谒,而其身后,不仅有骁果军士,更有不少见风使舵,闻讯前来投诚的文武大臣。

司马德戡遥遥望见宇文兄弟前来,总算松了一口气,下马上前说道:“宇文将军,陛下正在西阁之中候见将军。”宇文化及听罢,挽首据鞍,装腔作势连呼“罪过”,宇文智及却在一旁摆出一副正义凌然模样,于众人高声说道:“昏君杨广,身为国主,却胡作非为,罢朝懒政,以致天下大乱,社稷颠倾,故我兄今日义不容辞,挺身而出,临危受命,代丞相之职,重正朝纲,黜昏启圣,以还天下太平!”说着他振臂一呼,百官及将士纷纷附和呐喊,一时间声势撼天动地,激奋人心。眼看万众响应,宇文化及有些得意忘形,又再三催促其弟,随后他兄弟二人即于众簇拥之下,急不可耐地穿玄武门径自入宫。

宇文兄弟麾军直奔西阁小楼,正至离宫内城,忽然有人一声猛喝:“汝等奸贼,盗权窃国,天地不容,神人共愤,沈光岂容汝等得逞!”说话声中,沈光自道旁一跃而出,挥舞大刀,如狼似虎,猛扑宇文化及。虽折了一臂,可沈光仗着血气之勇,反手持刀,毕全力于一击,刀锋所向,夹风雷之势,带万均之劲,直惊在场众人骇然色变于俄顷,而宇文化及更被吓得一脸煞白,魂飞魄散,竟忘了如何闪躲。

说时迟,那时快,沈光此击正要得手,岂知一旁的司马德戡眼疾手快,忽然横过画戟拦来。铿锵一响,星火四溅,画戟搁着大刀又重重一压,已教沈光这一斫失了准头,刀刃走偏,擦着宇文化及肩头而过,仅削去他肩上一块皮肉。宇文化及捂着肩头痛呼一声,冷汗早已沁透衣襟,凉遍背脊,但沈光不依不饶,他见这一刀遭人挡下,并无气馁,乍然大声叱咤,即抽刀再劈宇文化及。正此刻,另一旁的宇文智及亦反应过来,眼见沈光挥刀,恰又被司马德戡举戟架住,刀戟正绞作一团,宇文智及看准时机,猛然举起金镋,即往沈光头上砸去。千斤贯顶,猝不及防,但闻砰地一声,可怜沈光头顶接着金镋,霎时间,颅骨碎尽,脑浆迸溅,唯见当空一片血光模糊之中,沈光已然呜呼栽倒于地,这正是:

孤胆攀垣奋辽左,只身横刀渡湘川。

颠危受命竭忠勇,敢迎杖击颅顶穿。

可惜有心扑豺虎,还恨无力挽狂澜。

隋宫一缕英魂去,人间节义千古传。

沈光一死,通往西阁之路再无阻拦。宇文化及、智及兄弟二人率众长驱直入,直至西阁楼下,裴虔通便迎上来说道:“将军,陛下便在楼上,听候将军发落。”怎想真到了面对隋帝之时,宇文化及居然心生怯意,他闻言一愣,即露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宇文智及见状,赶紧于之耳语说道:“昏主倒行逆施,祸乱天下,丞相大人乃是替天行道,拨乱反正。大哥尽管上楼,有小弟等人在场,杨广必定乖乖就范。”毕竟兵变事发至此,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容人再有犹豫,宇文化及凝思半晌,方才强作镇定,于众人说道:“昏主倒行逆施,祸乱天下,我当替天行道,拨乱反正,诸位随我一同上楼,讨伐杨广。”说罢,由裴虔通引路在前,宇文化及等人紧随其后,一众人杀气腾腾,即入楼而去。

于此同时,杨广携子杨杲正在西阁楼上,依旧被令狐行达及数名校刀手挟制于墙角,不觉已有两个时辰。杨杲年幼,禁不住逃亡奔波折腾,已在杨广怀中再度睡去,而杨广虽也是精疲力竭,可瞧这叛军个个狼顾虎视模样,他只得强打精神,与之对峙在那。正此时,裴虔通引宇文化及上楼而来,宇文智及、司马德戡、鱼蔓云、琴茹雩、元礼等人亦鱼贯而进。

尽管早已知道宇文化及、智及乃是兵变主谋,不过当下杨广见他二人带兵前来,又是震愕,又是沮愤。试想其父宇文述伴君一生,虽有功有过,但好歹也是忠勇双全,竭了一个臣子本分,而自己亦算对得起宇文氏一门,令其得尽荣宠,享尽富贵,谁料今日起头发难之人,不是仇家,不是暴民,却是昔日最为信任之人,杨广空自感慨也是无济于事了。此刻见宇文化及等人汹汹围上前来,杨广便质问道:“朕何罪至此?”宇文智及狞笑而道:“陛下违弃宗庙,巡游不息,外勤征讨,内极奢淫,使丁壮尽于矢刃,女弱填于沟壑,四民丧业,盗贼蜂起,专任佞谀,饰非拒谏。何谓无罪?!”杨广长叹而道:“朕实负天下百姓,至于尔辈,荣禄兼极,怎能造此逆乱。”宇文智及听罢,猛声喝道:“薄天同怨,何止一人!我等不过应天顺人,以行吊伐!”

宇文智及声若雷霆,当即惊醒杨广怀中的幼子杨杲。杨杲幼居深宫,养尊处优,几曾见过这等场面,顿时面色煞白,放声号恸。孩童吵闹不休,满屋难得安宁,惹人心烦意躁,宇文智及眉头一皱,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宇文化及却忽然拔出刀来,张扬着冲杨杲一吼。本想教杨杲止哭,怎知小孩儿经他一喝,却是闹的更凶,哭爹喊娘,声嘶力竭。一个大人对个娃儿束手无策,这面子搁不下去,宇文化及恼羞成怒,啐一声骂道:“小儿着死,看爷如何劈你!”话音未落,刀光一闪,在场众人皆以为宇文化及只是吓唬小孩,岂料他二话不说,已将杨杲斩作两段,鲜血四溅,直沾湿杨广一身御服。

杨广俄然愣怔,望着爱子尸身,已是悲痛至极,无肠可断。宇文化及刀斫幼童,天良丧尽,令人发指,可杨广万乘之主,九五之尊,到头来如此收场,又当怨谁恨谁。此刻宇文化及又不耐烦地扬刀于众人说道:“昏君无道,我等勿用与之徒费唇舌,多耗时辰,二弟速将此地之事快快了结。”宇文智及听罢,便向令狐行达使了一个眼色。令狐行达即刻会意,操刀而上,正欲弑君,却听杨广乍一猛喝,厉声而道:“天子死自有法,何得加以锋刃!取鸩酒来!”说着他一瞪令狐行达,双目炯炯,威厉逼人,直教其心中一懔,禁不住一阵哆嗦。宇文智及见状,倒是冷笑一声说道:“事发仓猝,何来鸩酒。”杨广听罢,瞋目盯着宇文智及哼了一声,便自解一绢三尺白练,掷于令狐行达面前,而后他整衣敛容,昂首步入堂中,面西正襟危坐,目光所向之处,正是华阴杨氏一族故里,亦是高祖文皇帝以隋代周之地,只可惜,杨广待罪之身,已无颜归去面见先祖,这正是:

丸转光阴,三十八载,记得谁是英雄。

倚栏高望,犹忆显仁宫。

衣锦南巡北狩,竞意气,剑指辽东。

征尘起,豪情万里,度岁月峥嵘。

匆匆,多少事,昔时历历,合眼成空。

对凉景潇潇,切切悲风。

一夜繁华落散,惊回首,半世虚荣。

何堪醒,无痕春梦,白练绕衰容。

再说城西废屋之中,宇文博转醒过来,犹觉头昏脑涨,耳晕目眩,回想先前饮了杨玄瑛掺药之酒,便不省人世,不知这已过了多久。他提起金杵,匆匆忙忙走出废屋,却见江都城中一片破败狼藉,街巷上尸陈满地,血痕累累,腐气焦息,弥漫四溢,显然一副被洗劫过的模样。宇文博这一惊非同小可,便急忙往离宫过去,一路马不停蹄直奔禁阙南门之下,正见迎面一名宫人怀揣珠宝,仓皇而出。宇文博将那宫人喝住,上前问道:“城中出了何事?”那宫人一怔,随即认出他这身隋军战甲,惊恐不已说道:“将军饶命,实乃宇文将军兴兵犯上作乱,于奴才无关。”不想自己昏去这些时日,其兄宇文化及、智及竟已起事发难,宇文博担心隋帝安危,赶紧问到:“如今陛下何在?”宫人答道:“陛下已被乱党缢死,有娘娘撤漆牀板为小棺,与赵王同殡于西苑流珠堂。”弑君之恶,天理不容,宇文博闻之咬牙切齿,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诛其二兄,以为报国仇,于是他又问道:“宇文化及如今何在?”宫人回道:“宇文将军烧掠了江都城,劫去金银粮草,据闻昨日一早已发兵启程,走水路往彭城去了。”谁知这一昏睡,外头竟已移天换日,隋帝已崩,乱阶亦去,宇文博愣立在那,茫然自失。

许久,宇文博方回过神来,便往离宫内走去。此际偌大禁宫,早已人去楼空,深阙庭院阁台,唯余一片死寂沉沉。他穿过离宫,直入西苑流珠堂,恰见堂中一个乌漆牀板钉成的简陋小棺置于地上,棺前表木为碑,只书“大隋杨皇帝,讳广”几字,看来此乃杨广殡棺无疑。杨广身为天子,崩殂之际,不仅未得庙号谥号,且只有如此一个床板搭成的木棺殓身,骸骨弃而莫掩,连葬生之地都无,这丧事较一个平民百姓都不如,也正应了杨玄瑛那句话,算是可悲可怜至极了。

夜色渐深,月朗星稀,宇文博撮土捻香,拜祭了隋帝殡棺,出得流珠堂来,不知不觉间又步入琼华苑中。那一株琼花,经杨玄瑛、沈光一夜激搏摧残,已然凋零落尽,只剩一树光突突的枝桠。同是良夜月下,如今却是繁花败散,人去音绝,“将酒一樽与君送,从此两厢陌路人”,“今宵双樽共醉,来日天各一方。这一杯谢将军与小妹对饮,今夜此盅酒尽,你我恩断义绝!”宇文博禁不住又想起杨玄瑛来,怅然失落之意,不可言状。“如今大隋也是山河凋零,眼看就要步那南朝后尘,宇文将军一心护隋,难道就没想过到头来多半还是一场空吗?”“你我都不过是这尘世飘萍,将军纵有天生神力,也未必能独挽这乱世狂澜。”当初杨玄瑛之言句句应验,或许那时随之而去也不会再有这些烦恼缠人。可现在思悔亦是徒劳,毕竟杨玄瑛不仅早已离去,甚至已与自己二个篡逆兄长结为一党谋乱弑君,想到此处,宇文博已是痛心切骨,愁肠寸断。

正此刻,忽一阵晚风乍作,卷起满地落花旋转翻飞,掠动琼屑玉瓣翩翩起舞,萦绕身周,迷失眼眸,撩乱心魂。乱红妍影煽情醉人,更添怊惆,宇文博不由得伸出手去,正欲捻一片雪瓣下来,可怎知这阵晚风急来急去,只弹指俄顷,风消烟逝,当空飞花浮蕊散坠一地,已然归尽尘泥,这正是:

玉殿香阶清寂寂,空院无人语。

梦入往来时,昨日花开,犹奏欢娱曲。

怅然一夜伤春雨,奈乱红飞去。

纵万种风情,几度繁华,落尽尘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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