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马车缓缓前行，头顶的岛屿也不断变换。在旅程开始后的第七天，我们终于走出了森林，意外地发现，地平线近在眼前。事实证明，确实很近；随着我们继续前行，前方的岛屿像是突然断了一般。很快，我们就来到了岛屿边缘，我忍不住快步向前，想要一探究竟。当我越来越靠近翠绿之巅的边缘时，一种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不安逐渐转化为恐惧，而当我越走越近，恐惧变成了极度的惊恐，某种本能的直觉让我停住了脚步。
可我就是想看。我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只要动作够慢，我的本能似乎勉强允许我这么做。我手脚并用地趴在长满青草的悬崖边，一点点向前爬，直到离边缘只有几英寸的距离。强风撩动着我的头发，我探出脑袋，心脏狂跳不已。
眼前的景象有点像仰望天空，只不过是倒过来的。数十座岛屿在我们下方漂浮，点缀着天空。然而，映入眼帘的最下方不是上方那种黄色的光芒，而是厚厚的白色云层。迷雾在我下方无处不在，向四面八方延伸，望不到尽头。当然，最大的不同在于，我知道自己不会掉进天空，但在这里，我很可能会掉下去。不知为何，这一点改变了一切。这景象美得让我屏住了呼吸。
“啊，今天的雾气很浓。” 格拉德拉说道。我吓得一哆嗦，差点滑倒。她可把我吓坏了！我不该如此分心的。
“我…… 我想是吧？”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抬头看着她。
“真遗憾，” 她评论道，“不过，在我们的旅途中，雾气总会散去的。我们会留意的。能瞥见神明的真容，那可是毕生难忘的经历。”
“呃，是啊。” 我应道，实在不知道还能跟她说些什么。
我继续凝视着眼前这片美丽的、如流动的白色雾气，其间点缀着五彩斑斓的陆地。从下方看，岛屿形态各异，岩石的形状、大小和种类各不相同，十分有趣。我个人最喜欢那些微红的石头；我一直好奇，生活在那些岛屿上会是什么样的。和我们这儿一样吗？还是更可怕？又或者，那些地方和它们的石头一样美丽？
然而，从上方看，天空中漂浮着更多美丽而独特的东西。我几乎能看到较近的一座岛屿上有一座城市，高楼大厦依傍着巨大的山体而建。难怪我们的岛屿被称为翠绿之巅，和下方的大多数地方相比，我们这儿的绿色显然更多。虽说森林并不是在这里生活的诱人之处，但从上方看，肯定很美。
“你打算就这么整天趴在这儿盯着边缘看吗？” 格拉德拉问道。
我扬起眉毛，惊讶地看着她。
“我可以吗？” 我认真地问。她笑了。
“路离边缘很近，如果你想的话，走路的时候也能看。不过，要跟上我们的步伐，别掉下去。”
对哦。没错。要是掉下去…… 那就糟了。
我沿着边缘走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步伐，努力克服对可能坠落的恐惧。道路离内陆大概有五十码远，既不会有危险，又足够近，让我在靠近边缘的时候能随时看到。我这么做的时候，格拉德拉似乎有意走在我旁边，这一次，我还挺感激她的。要是我真掉下去了，她要是有办法接住我，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我们走了好几个小时，不过就像仰望天空一样，我们往下看的时候，景色并没有太大变化。最后，又有一座岛屿从我们下方经过 —— 翠绿之巅正进入夜晚，这倒也说得通，只是我以前从未想过这种事。不幸的是，这破坏了下方的景致，最后我慢悠悠地回到马车旁，爬了上去。
“玩得开心吗？” 佩内洛普淡淡地问道。
“开心呀！” 我兴高采烈地说，“景色太棒了！等那座岛移开了，你也该去看看！”
“算了吧，” 她回答道，“我去过边缘好多次了，维塔。我爷爷以前经常特意把我们都拽到他征服的城市去显摆呢。”
“哦，这样啊。”
我坐在马车后部，双腿在车沿外晃荡着。
“咱们到利蒂亚之后有什么计划呀？” 我终于问道。
“我觉得这挺简单明了的呀。” 佩内洛普回应道。
“嗯，你得全程假装成彭塔，对吧？而我得假装成维塔明。”
“‘彭塔’之前在我脑袋里的时候，一直假装成我呢。我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应该不至于引起什么警觉。纳瓦拉人就是这么行事的。”
“哦，好吧，我想也是。”
“我们真正得讨论的是到那儿之后的策略。我觉得雷穆斯不会是唯一被感染的人。我用魔法消灭一个人身上的纳瓦拉得花些时间，但我能做到。要是我能直接制造一场大规模瘟疫就简单多了，不过……”
“嗯，我知道。谢谢你没那么做。”
“嗯哼，” 佩内洛普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但要是看起来没有别的办法能救大家了，我会那么做的。”
彭塔紧张起来。我叹了口气。
“明白了。我们会想办法避免走到那一步的。”
“那你就得好好练习怎么谨慎地使用无尽之瓶了。也就是说，别在那些有学识的法师面前把它拿出来。要是他们有点本事，马上就能发现金属制品。”
“为什么呀？” 我问道。
“魔力视野是一种非常基础的元魔法法术，也是任何有志成为法师的人最先学习的法术之一，” 她开始讲解起来，“可想而知，它能让我们看到周围魔力的流动情况。金属之所以珍贵，可不只是因为它是一种坚固又稀有的材料，尽管它的质量确实往往比绝大多数怪物的外皮都要好。金属珍贵是因为它能被动地吸纳并引导魔力。比如说，如果一个元魔法师给一块木头施加魔法，这个魔法的效力只会持续到魔法师注入其中的魔力耗尽为止。但要是给一块金属施加魔法，那魔法有可能永远存在。当你从无尽之瓶里倒东西时，它会吸引大量魔力来补充施加在上面的空间魔法。任何看到这一幕的法师都能察觉到。”
“好的，” 我点点头说，“懂了，会魔法的人能看出金属物品被使用了。不过，我是不是还得练习一下扮演维塔明呀？”
佩内洛普哼了一声。
“都过去七天多了。你身体里的那只史莱姆在你杀死它的时候才十个小时大呢。不管你怎么表现，我觉得只要没被当场抓到你想杀人，应该都不会显得奇怪。而且要是他们不知怎么地检查你体内有没有纳瓦拉……”
“…… 嗯，有道理。你在这方面面临的危险比我大多了。”
“而且我有信心我不会有事的。”
“不管怎样，咱们练习一下我心里能踏实些。” 我坚持道。
佩内洛普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行吧。”
我们俩花了些时间试着进入角色，佩内洛普确实像她说的那样，挺擅长这个的。她稍微收敛了些尖酸，又多添了些消沉，效果还挺不错。彭塔觉得这样的评价挺尴尬的，但也很难否认这是事实。我提议佩内洛普也试着更积极一点，可她和彭塔都说，在雷穆斯史莱姆面前，她们从来都不是那样表现的，只在我面前才会。
这让我微微露出了笑容。
而我这边，我不太确定该怎么做。佩内洛普一直强调，大概怎么表现都行，毕竟到这会儿，维塔明在我身体里待的时间应该比在雷穆斯身体里待的时间长多了。不过，我还是决定沿用我第一次见雷穆斯时用的那种人设，一方面是觉得这样最稳妥，另一方面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嘿，你们俩！” 格拉德拉喊道，敲了敲马车外壁，“雾气要散了！快来看呀！”
哦！我立刻从马车后部跳下来，朝边缘跑去。快到边缘的时候，我的脚步慢了下来，恐惧和担忧交织在一起，毕竟离那巨大的落差越来越近了。我们下方的岛屿已经移开了。我站到格拉德拉旁边，她的气场很平静，所以我站在那儿也没觉得难受，然后一起看着那翻腾的雾气涌动。
“你知道吗，” 格拉德拉缓缓说道，“从这儿看，那些雾气远在几万英里之外呢。”
我眨了眨眼，转头抬头看着她。
“那…… 有多远呀？” 我问道。
她笑了起来。
“嗯，我们这座岛，最长的地方从这头到那头还不到一千英里呢。要是我把你从这儿推下去，你在掉到雾气里之前，说不定就渴死了。当然，前提是你在半路上没撞到别的岛屿摔死。”
我咽了口唾沫。她朝下指了指。
“东西离得远的时候，看起来总是更小，对吧？看着吧，维塔。第一次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雾气向四面八方蔓延，望不到尽头。慢慢地，雾气开始变薄了，让我能瞥见…… 雾气下面的什么东西。一个扭动着的庞大身影短暂地从渐渐消散的雾气顶端冒了出来，让我想起了在草丛中蜿蜒爬行的蛇。只不过，这条 “蛇” 显然比我们整座岛还要大上好几个数量级呢。
越来越多这样的 “蛇” 出现了；棕黑色、扭动着的肉条在雾气中蜿蜒，它们划开巨大无比的云朵，那云朵大到我都找不到什么东西能与之相比。哎呀，我之前还觉得自己所在的岛挺大的，真是可笑啊。越来越多可怕又美丽的触须显露出来。我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着雾气完全消散，露出下方那庞大到在我感觉里仿佛无边无际的物体。
在雾气之下，在那些难以理解的肢体之下，是迷雾守望者的眼睛。一只大到我穷尽一生都走不到尽头的人眼，茫然地望向天空高处。蜻蜓那种分节的眼睛鼓凸着，周围环绕着许多细长的触须。还有一只山羊的小眼睛 —— 就我想来，一只比天空中最大的岛屿还大的眼睛，也算是 “小” 的了 —— 它似乎对上方落下的雨水毫不在意。数不清的眼睛，犹如无尽的海洋，大小、颜色、形状各异。每只眼睛都是同一个搏动着、扭动着的巨大物体的一部分，这个物体构成了万物的中心，从地平线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望不到边际。往下看，根本不可能看不到它，尽管我们之间的距离远到难以想象，可我根本看不到它的边缘，看不到尽头。许多眼睛和我认识的生物的眼睛相似，更多的眼睛结构太过怪异，我都只能猜测它们到底是不是眼睛了。
在它那数不清的眼睛当中，有一只特别吸引我的注意。那是一颗纯粹的红色圆球，中间有一条长长的黑色条纹，上下逐渐变细，像猫的瞳孔一样贯穿其中。我对这只眼睛熟悉得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我都没意识到自己盯着看了多久，只见那黑色的瞳孔在它那神圣的眼窝里缓缓转动。在那漫长到令人煎熬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看着它转过来也盯着我看。我与神明对视，它目光的重量仿佛要碾碎我的灵魂。我承受不住了。
我的躯壳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