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前方如蜂群一般冲杀而来的辽军铁骑,刘廷让麾下的弓弩兵排列成整齐的阵势习惯性地张弓搭箭准备给辽军先行送上一份见面礼,然而他们随即就发现了一个对他们极其不利的情况:公元986年的这个十二月遭遇了历史罕见的大寒潮,而这极寒无比的天气竟让宋军的强弓硬弩成了摆设——宋军的弓弩兵们发现自己手中的弓弩根本就拉不开!
这件事对宋军而言堪称灾难。弓弩一向是汉人军队对付北方游牧民族军队的一大利器和法宝,游牧民族虽然也有弓箭,但他们的射程和威力远远不及前者,更何况汉人军队还有比弓箭杀伤力更大的强弩。但是,在这一天里宋军在这方面的优势荡然无存。
说到这里我们必须要为这场战斗按下暂停键,我们来说说宋军这弓箭到底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事,后世之人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因为宋军在战前准备方面出了问题,说是宋军的将士在天寒地冻的战场上衣着单薄导致身体僵硬无法拉动弓弦,可这种说法明显有一个逻辑错误:就算你在开战之初因为身体僵硬而拉不开弓,可开战之后仅是战场上的万马嘶鸣和金戈相向就足以让人瞬间热血沸腾,那么在热身之后这弓还拉不开吗?在打得热血沸腾之后你还拉不开弓吗?况且,此时早已是深冬时节,宋军的将士还会衣着单薄吗?别的王朝就不说了,以富庶繁华而着称的宋朝在军需方面会犯下如此愚蠢和幼稚的错误吗?就算赵光义时期的宋朝还没有那么有钱,可也不至于给士兵发不起御寒的冬装吧?要知道宋朝的河北军团对辽国的备战工作可是从半年前就开始了,所以衣着单薄和身体僵硬这个说法基本上站不住脚。
那么,原因很有可能就只有一个——问题就出在宋军的弓弦材质上。多年后的宋辽威虏军之战恰逢雨天,这一天辽军的弓弦也拉不开,原因就在于他们的弓弦是皮革所制,而皮革遇水丧失弹性导致了辽军无法张弓的悲剧。宋军的弓弦大多都是麻绳棉丝之类的材质,这些玩意儿在理论上并不畏寒,但如果受潮之后再遇冰冻天气呢?在史书的记载里当时的情况是“时天大寒,兵士弓弩皆不能彀”,这就说明宋军无法张弓不是个别现象而是集体现象,那就证明问题确实是出在弓弩上面。
战场取胜的三要素:天时地利人和。这个天时就不用再说了,至于地利,双方在野外交战,宋军也没有地利的优势,而这个人和——辽军是十余万的兵力且是皇帝和皇太后现场督战。在这三个决定战场胜负的要素和条件里,宋军一个都不占。
回到战场。
失去了弓弩这一大杀器的辅助对宋军的影响可以说是致命的,他们无异于就像是在现代战场上没有了可以远程杀敌的各类枪械。无法使用弓弩,宋军只能用自己的马刀和长枪与辽军的铁骑近身肉搏。这一天双方从早上的辰时开始展开厮杀,一直血战到午时也未见胜负。
在战场上毫无任何优势可言的宋军能够顶住耶律休哥持续数个时辰的疯狂攻击可谓堪称奇迹。如果是单打独斗,那么耶律休哥继续和刘廷让进行缠斗可能距离失败也就不远了,可辽国的那位皇太后对此早就有先见之明和应对之策。
正当双方厮杀正酣且耶律休哥开始显露败象之时,耶律沙率领的辽军赶到了战场并立即加入了战阵,胜负的天平就此开始向辽军倾斜。宋军就此开始崩溃了吗?并没有!刘廷让的这支宋朝唯二的精锐之师面对如此不利的战局仍然在拼死力战,几个月前的惨败和耻辱性败逃让宋军的将士们坚定了既要复仇更要为自己雪耻的决心,他们用自己远超辽国人的勇气和决心为他们弥补了战场上的劣势。双方又是数个时辰的激战,坚韧的宋军仍然没有落于下风,战场的形势就此再度陷入胶着的状态。
能在如此艰难的局面下扛住耶律休哥和耶律沙的联合攻击,如此宋军不可不谓之强悍之师!
下午申时,就在双方都战至精疲力尽之时,压垮宋军的最后一根稻草降临了——继耶律沙之后,耶律休哥的第二拨援军来了,而且还是萧燕燕亲率的锐气正盛的辽国皇室御前诸军。
战事发展到这一步,这场仗是没法继续打下去了。这就像拔河比赛,本来双方势均力敌,可有一方突然先后来了两拨帮手,这比赛还怎么进行?作为宋军的前军统帅,禁军忠佐神勇军指挥使桑赞及其所部将士在这场战斗里可谓是已经倾尽了全力,他们一直顶在战阵的最前沿与辽军死战。然而,面对毫无胜算的战局且敌军越来越多,桑赞选择在辽军还未对宋军完成合围之前率先开溜,他手下的士兵见此情形也跟着开溜。宋军的前军门户洞开,辽军趁势突入了宋军的中军大阵。
刘廷让这下彻底绝望了,辽国人的援兵是一拨接一拨,而他的援兵又在哪儿呢?被刘廷让寄予厚望甚至是交付了全军生死的宋朝国舅爷李继隆此时又在哪儿呢?
傍晚时分,宋军败局已定开始全线溃散。辽军的追兵在后面穷追不舍,刘廷让带着大军转战至君子馆(今河北河间西北)。刘廷让此时最好的策略是向瀛州城靠拢,只要宋军进了城,那么辽国人就只能在城下干瞪眼,可辽军哪会让宋军轻易回到瀛州城?
十余万辽军依靠其机动性很快就将宋军围在了君子馆,而且是围得密不透风,但辽军并未立马发动进攻,他们只是围而不攻。双方都已经激战了一整个白天,辽军这时候也需要休整。
刘廷让的大军就此成了瓮中之鳖,战损严重的他们此时饥寒交迫,而且更是时刻处在辽军的威胁之中。不得不说,事后看来刘廷让在这一晚没有选择趁夜突围或许是一种失策,至于这其中的原因很有可能是他还在奢望着李继隆赶来救他。如果李继隆能来,刘廷让就可以与其里应外合从而打退辽军。遗憾的是,李继隆的大军这一整晚都没来。
李继隆到底去哪儿了?他其实来了,但当他赶到战场时十几万的辽军正在围攻刘廷让,而且辽军还在外围布置重兵防止有人救援刘廷让。史料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交代李继隆这一天究竟干了什么,只说他见到刘廷让被围且辽军太过势大,所以他选择了保存实力并率军远离了战场,他退守到了位于瀛州南面的乐寿县(今河北献县)。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李继隆当天在到达外围战场之后见到的是怎样的一番场景:苍茫雪原之上,刘廷让所部在与辽军奋力厮杀,但李继隆的面前却是虏骑千重而不可入,而且萧燕燕还专门在包围圈之外为李继隆准备了数万把闪着寒光的马刀顶在他的面前。于是,面对此情此景的李继隆选择了撤离。
此次撤退或者叫见死不救是征战一生且战功卓着的李继隆一生之中最大的污点。有人说他这时候是个孬种,是个怕死鬼,应该在战后被砍头,但纵观李继隆的为人和他的军事履历,此人绝对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那么,合理的解释很有可能就是李继隆不想以卵击石。如果他带着自己的军队冲上去了,那么他很有可能与刘廷让一起死在战场上,这将导致宋朝开国之师最后的一点精锐力量全部报销。
在全军覆没和保存实力之间,李继隆选择了后者。在道义的角度上来说,他确实应该受到指责和谴责,甚至于他见死不救应该被斩首以正军法。可是,从理性的角度上来说,李继隆这样做未必就全然是错。
请问:看到一条恶犬正在撕咬你的同伴,手拿棍子的你会是什么反应?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吧?可是,如果把那条恶犬换成是一头猛虎呢?你还敢上前吗?敢吗?值吗?
好了,关于李继隆这次退兵的话题就此打住。
十二月十一日早晨,在决定对已经被围困了一整夜的刘廷让所部发起最后的总攻之前,耶律休哥兴许是觉得刀枪的直接碰撞太没有情调,他也想学耶律斜轸玩一回战场艺术,而这个事他也早就有所铺垫。当然,要做成这件事他还得需要一个人的帮助,这人就是太祖朝贺皇后的侄子、此前的宋朝雄州知州、如今的刘廷让所部的先锋主将贺令图。
贺令图的老爹贺怀浦已经在几个月前的西线战场上战死,而这次他也要重蹈自己父亲的覆辙,而且他将会比他的父亲死得还要悲惨,甚至可以说是死得更为屈辱。这些年坐镇幽州总领宋辽边事的耶律休哥早就把贺令图研究透了,早在雍熙北伐开始前耶律休哥就曾派人传信贺令图,他说他在辽国功高震主一直被萧燕燕所猜忌,所以他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投奔宋朝。
耶律休哥——辽国此时的第一战将,辽国此时最高品级的官员(大于越),这样的一个人有心向宋朝投诚?这种事能信吗?估计没人会相信,可是偏偏贺令图就信了。更离谱的是,此时身在刘廷让军中的贺令图竟然仍旧相信昨日还在率军与宋军进行激战的耶律休哥是可以被他策反的。
于是,就在双方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之时,耶律休哥派人悄悄传话给贺令图,他请贺令图到他军营里去相商大事。贺令图想都没想就认定这是耶律休哥准备投诚了,而且是在战场上临阵倒戈,如果这事真的做成了,那么不但宋军能够在君子馆上演绝处逢生的好戏,而且他贺令图也将因此而立下招降辽国第一战将的不世之功。
贺令图越想越兴奋,最后他在不与主帅刘廷让商量的情况下带着十几个随从就去了耶律休哥的军营。贺令图绝对没有丝毫的胆怯和恐惧,他此行是要去建功立业的,他要让耶律休哥临阵倒戈甚至是对辽军进行反戈一击。面对此等蠢人,耶律休哥也没客气,在把贺令图一顿大骂之后,跟随贺令图而来的这十几个随从当场被辽军射杀,贺令图本人则被辽军来了个五花大绑。
战端未开就稀里糊涂地折损了先锋主将,身陷重围的宋军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晦气和绝境之下迎来了他们人生的最后时刻。李继隆已经远逃乐寿,刘廷让手下的这些将士深知他们现在只剩下奋力死战这一条路可走。
最后的生死时刻终于是来临了!
这天上午,辽军集结全部的兵力向宋军发起了总攻,萧燕燕此行的最大目的就是要将宋军最后的这点百战精兵一网打尽。绝境之下,宋军的所有将士都知道今天就将是自己的宿命之日,这一天他们没有投降的可能,也没有获胜的希望,唯有一死——顶天立地而死。人不畏死,足惧百夫,宋军在必死的决心之下在冰天雪地里与辽军展开了空前惨烈的血战,被白雪覆盖的君子馆茫茫大地上到处都是双方的鲜血和躺倒的尸体。
在这个满目萧瑟且充满着浓浓肃杀之气的早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刘廷让麾下的这支跟随宋朝开国之师的前辈们一路走来的将士们用他们不计生死地奋力厮杀去扞卫了自己和先辈们的尊严。他们确实毫无胜算可言,他们最后的一滴鲜血也注定将洒落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可他们此时已经无惧生死,他们要洗刷几个月前留在他们身上的耻辱,他们要证明自己不是在辽国人面前不堪一击只知道逃跑的战场懦夫。
士兵如此,宋军的将领也是如此。已经双双年过花甲的杨重进和张思钧冲入战阵往来突杀,他们的身上先后负伤多处,身上的战甲已然被鲜血浸成了血红,这二人一直与辽军鏖战不止直到最后双双倒在了血泊之中。除了这两员老将之外,宋军益津关主将李敬源也在这场激战中当场战死,而作为宋军主帅的刘廷让也亲自上阵与辽军血战。激战之中,刘廷让的几匹战马先后死于敌阵,于是他又换马再战,这位生于五代乱世的宋朝开国名将已经下定决心要以身为国殉难。
宋军全军上下的决死拼杀也让辽国人同样是死伤惨重,辽国的各级将领此战也纷纷投入战场亲自搏杀,辽国的皇太后和皇帝就在眼前看着,这些人怎么可能不卖力?辽国的战神耶律休哥同样跨上了战马冲入了战阵,他的勇猛和血性丝毫不输于宋军的主帅刘廷让。在这一战里,辽国的国舅爷挞烈哥在激战之中被宋军当场阵斩,宫使萧鞑里也被宋军斩杀于战阵之中!
这一天是一个让天地为之变色的日子,千里冰封银装素裹的君子馆被双方的鲜血染成了一片血红之色。数万宋军将士在十几万辽军的围攻下战斗到了最后的一兵一卒,直至最后力竭而亡,或是伤重力竭被俘。战至最后,刘廷让所部的这几万将士几乎全军覆没,身为主帅的刘廷让则是在亲兵的拼死力战之下终于是冲破了辽军的重重围堵逃出生天,但他也是“仅以身免”!
君子馆,数万宋军将士在这里血洒疆场最后全体以身殉国就此永恒地长眠!他们确实是败了,而且是以全军覆没的方式败了,他们的败亡尽管带给我们的是惨痛和屈辱,但这场失败同时也是光荣的!更是壮烈的!
壮哉!伟哉!大宋好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