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多吉喝过一杯浓烈的酒,他蓬头垢面,形象全无,这都是他咎由自取,只要他臣服,只要说上一句我同意,那么迎接他的就是荣华富贵,或者说,应有尽有,甚至比以前拥有的还要多,可是,他统统拒绝了,因为剑门关丁义总指挥跟他说过:全力行善,钟爱自由,切莫欺妄真理——即便为了王座。如果他答应丁坤,那么他就违背了他此前的初衷,他一生信奉自由,追求正义,这初心一旦改变,那也就意味着,他就不叫扎西多吉了。
三天时间早就过了,而国王丁坤承诺的,他的大将军魏兵依然没有回来。他有时候想着,假若这世界上真的有他描述的有那种强大武器,或许可以压制住四大鬼王的破坏力。可惜,天不遂人愿,这风和这雨,下了一天又一天,刮了一天又一天,而且,某一天,天上雷神震怒,震耳欲聋的雷声让人心惊胆寒,仿佛这天要裂开了。
那几天里,剑门关每一个人的耳膜都几乎要震碎。人人都在疑惑,诸神再一次震怒,意味着什么?剑门关处在古蜀大地最北端,消息闭塞,魏兵大将军还没到里,因此,他们不知道平原上最强大的一股正义之气已经烟消云散。在如此磅礴大雨之下,丁坤国王不好过,心情糟糕,督导员杨雄不好过,心情压抑,酒神阳尗不好过,心情苦闷,被抓来的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的野人奴隶不好过,他们心情颓败。唯一好过的就是那些女人,那些朴素的自由民,那些曾经让扎西多吉担惊受怕的关外的女野人。她们心情开朗,洋溢着笑脸和欢乐。
有些长相靓丽,甚至略有风韵的女人更加容光焕发了,有些本来羞涩的笄发女孩子更加漂亮与洒脱了。扎西多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开始,他担心她们会受尽折磨与虐待,但是,国王丁坤并没有下达此类命令,相反,她给与了这些女人最体面的照顾,比如日常最基本的番茄鸡蛋饭和卤汁牛肉以及遮羞的劣质棉衣。当然,他知道,要得到这些基本的生活保障,这些女人们要付出什么。如果说,最开始几天他还接受不了这一事实,但是此刻,他明白了,这是她们能够活命的唯一方式。
对于那些想要活下去的女人来说,除了她们的下半身,难道还有更可靠的资本吗?再说,除此之外,她们也知道自己并无价值。在扎西多吉的多次要求下,丁坤国王同意将15岁以下的小女孩送去厨房,因为剑门关现在驻扎着几千人,每日食物的要求是巨大的。
雨过天晴,万物复苏,在一个落日熔金的下午,丁坤再一次将他召进了新砌的会议大厅,他如此说道:“我再一次跟你强调,你别以为我这是遵照你的意愿行事。你我之间,地位并不平等。我是国王和总指挥官,你是囚犯。你第一次来,我就告诉了你,女人,在剑门关算是一种稀缺资源。”
扎西多吉知道他并没有开玩笑:“我懂,这全是国王陛下的慈悲与仁爱,我代表这几百位子民,向你表达最崇高的敬意。”
丁坤命人将扎西多吉重新梳理了一番,这让其看上去依然人模狗样,听到他话语中的恭维与诚意,于是严肃说道:“你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你是什么态度吗?你从来不赞同我的理念。你多次跟我强调过,剑门关不需要女人,女人的存在,对守望者来说是一种耻辱,可如今你看看,至少我手下士兵的戾气没有那么重了,人们之间相处融洽,空气中浸满愉悦的味道。而这些女人,看上去也有这方面的需求,这是双赢的局面。”
扎西多吉再一次说道:“我只能说这都是国王陛下的深明大义,你的制度与理念让这里焕然一新。”
丁坤喝过一杯烈酒,顺便给对方满上,说道:“我不想再跟你绕弯子,你也别再给我戴高帽。你此前说夫为官者,以人为本,以法为纲,以情为恤,以理为常。顺时而为,则民心之慨慷;背道而驰,故国运之败亡。于今,你看看这里的情况吧,这一切是不是井井有条,是不是层次分明?”
扎西多吉知道他又将在治国的理念上试图让他臣服,这是第五次了,他严肃说道:“上古圣贤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里的情况跟治理城邦是两回事,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何况你说的是整个古蜀大陆,数以亿计的民众。尊敬的国王陛下,你难道认为城邦的稳定与和谐,必须依靠女人的下半身?”
丁坤国王闻言一阵恼怒,他举起案前金樽,一言而尽。
当年,扎西多吉的大名跟青酆一样,如雷贯耳,丁坤知道这个家伙对各大城邦的朝纲颇有异议,因此他从来不热衷功名,他追求所谓的正义与公平,对各大规章制度嗤之以鼻,这也是他桀骜不顺,唯我独尊的原因之一。
丁坤恼怒说道:“这么说吧,只有在绝对实力面前,才能做到绝对的臣服。绝对的统治之下,才有绝对的公平可言。你说的这些,其实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这不值得称道。很多年前,我也读过圣贤之书,比如‘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比如‘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知所从来,方明所去。民心惟本,厥作惟叶。君子之心,常存敬畏。民之所盼,政之所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他突然站了起来,怒道:“但这些东西只是理想,并不是实际,你知道其中的难处。”
扎西多吉继续说道:“你看看我们关外吧,没有奴隶和歧视,在那里人人平等。这并不难办到。”
丁坤讥笑一声,表示不屑一顾:“但你们依然有地域之别,据我所知,关东之王和关西之王在治理上同样南辕北辙,谁也瞧不起谁,本质上,跟你说的公平与正义之理想,背道而驰。”
扎西多吉依然说道:“但这依然是两码事,至少在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上,在等级制度上,在权益分配上,在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的关系处理上,关外与关外有着本质区别。”
丁坤不置可否,说道:“确实如你所说,但是你看看吧,你们的正义与公平给关外带来了什么?积贫积弱,满目萧瑟,于今他们的处境有多糟糕?你看看在等级分明的城邦里,那些子民创造了什么?所有的高楼大厦和灯火通明,光鲜的外表,必然混杂着屈辱,邪恶,丑陋的良心,违背初心的不择手段以及不公平。”
扎西多吉愤恨道:“你说的一派胡言!夫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镜至明而丑者无怒,水镜之所以能穷物而无怨者,以其无私也。”
丁坤看到扎西多吉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中,他深深地为其智慧和天下为公的精神而折服,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才,也有不可理喻的固执,于是他再一次放低着自己的姿态,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让话题继续,说道:“你说的是对的。这本是执政者的初心之所在。”
扎西多吉看到丁坤语气放低,于是喝过一口烈酒,说道:“国王陛下,你我都是聪明人,上古圣贤也说过‘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我看你这次来到剑门关,一定有些新的感悟。这对什邡古城未来的辉煌大有裨益。”
丁坤笑道:“是的,收获很大。而能够遇到你,是这次行程的最大的意义。我希望你能懂得我的难处,我深深理解你的内心与心愿,可是你懂的,这片大陆的战争从来不是靠嘴上的滔滔不绝或思想碰撞出的那束稍纵即逝的火花,而是战马的数量和先进的弓弩以及将军的领导力,这是一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时代。我希望你能效忠什邡古城丁氏家族,在那里,我必定将你的理想与信念,广施天下。”
扎西多吉怒道:“所以你依然还是要发动战争,征服其他城邦?让他们也臣服在你的脚下。”
丁坤愤恨道:“这是大势所趋,如果我不主动出击,那么他们将会率领食铁兽和猛犸巨象踏平什邡古城。你可以换位思考一下,我这是为什邡古城的子民着想,我不希望他们被奴役。我同样需要和平!”
扎西多吉愤怒道:“虚伪和谎言,充斥着这个世界!我办不到,不管是营盘山诸葛一族,还是宝墩青氏,或者你们丁氏家族,芒城的李氏家族等,如果各大城主思想上不改变初衷,那么分崩离析是不可避免的,你所谓的统一,都是浆糊做的纸,一戳即碎。”
丁坤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如坐针毡,怒道:“看来,咱们的每次争论都会不欢而散。你依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如今,你是囚犯,我是国王,我有审判你的权利。”
扎西多吉依然视死如归:“作为囚犯我无话可说。如果说,我死在了剑门关,那一定是诸神的旨意。”
丁坤再一次申明道:“不,不,你理解错了,那是我的旨意而不是诸神。”
扎西多吉看到他的爱人拉姆洛桑过来了,他知道,此前每次讨论完后,国王丁坤都会单独留下他俩,让他们一解相思之苦。可是这次,丁坤国王发话了:“你出去!”他指着拉姆洛桑,接着立马有两位士兵将她给带走了。
丁坤国王脸色阴沉,这情形这态度跟前几次截然不同了,他说道:“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你执意如此,那也不能怪我,接下来,我无法保证你的女人的忠贞与圣洁。”
扎西多吉看着拉姆洛桑的背影,想着她晶莹如玉的酮体和傲人的酥胸以及温柔的呢喃声,内心陷入了煎熬,他无法因为她是自己的爱人而背弃自己的理想,他是扎西多吉,从来都是高傲的扎西多吉,他怒道:“丁义总指挥说过,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是谓大同。”
丁坤对这套说辞恼怒已极:“我只能说你的理想超脱了这个时代,你在关外过得太安逸了。”他喝过一杯烈酒说道:“我给了你半个月时间,可你依然在自我的世界上我行我素。与其天马行空,不如落入实际。这么说吧,在我的世界里,得不到的东西必然将其毁灭,这是我的生存哲学,何况你浑身带着刺,我怕这跟刺将来会刺到我身上。也许很多年后,你的理想世界将会实现,确如传说中的尧舜禹时代,那是一个人人为公的盛世,但我相信,你跟我都无法看到。”
扎西多吉知道他说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他闻言站了起来,遗憾:“我感到遗憾,没想到这里会是我的墓场。”
丁坤不再罗唣:“下次你要注意点,别再贸然企图攻占了剑门关了。”
扎西多吉明白,这是一句极为辛辣的嘲讽话语。他感觉到心情很沉重,沉重到他几乎迈不开自己的脚步。
在关外,他曾经放弃了自己的理想,那是一个关于关内的理想。十多年来,关外的淳朴民风让他怡然自得,如果他没有回来,没有被囚禁在剑门关,那么他会永远忘记曾经的那些豪言壮志与理想。可是,没想到在这段时间里,他跟丁坤国王的几次畅谈,让他仿佛又重温了年轻时的时光,他意外这个什邡古城的国王会有如此高尚的执政理念以及为人处世哲学,他的博学与胸襟,让他叹为观止,他强调的‘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以及‘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等思想让他毛塞顿开,也让他如沐春风。
可惜,两人的地位与初心及追求相去甚远,他知道,在强者的游戏里,从来没有握手言和,只有胜利者的高歌与失败者的谢幕。
或许,剑门关是他的最终归宿,这都是命运的使然。这十多年里,他曾不止一次眺望过这个关卡,他希望能回来看看,因为他无比尊敬的丁义总指挥,曾称这里是他第二个家,他永远欢迎他回来。
此刻,微风舒卷,深秋的风将梧桐树的黄叶带去了遥远的天际,那抹夕阳依然是如此缱绻,让人眷念,他被绑在一个木架台上,下面堆满了柴火,一个熟悉的背影举着一个燃烧着浓烈火焰的火把,他在等候丁坤国王的号令,他大概猜到了举着火把的人是谁。他看了看台下几百个穿着青色大褂的野人,不,他们是自由民。这些自由民表情木讷,神情颓丧,浑身颤抖,手脚麻木,欲言又止,他知道,这些卑微的子民眼神中都是善良的。他明白,善良拯救不了自己的命运,而自己可以最大可能地让他们活下去,在他吃过最后一顿晚餐时,他是这样跟丁坤国王说的:“希望我的死可以换来人间的正义,没有正义与公平,也就没有光明和希望。我将用圣贤的警语,来做的我的墓志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丁坤国王依旧冷峻,他说道:“我将用你的死,用的你痛苦与哀鸣,警告关外所有人,任何试图阻拦或者抗拒我权威的人,下场只有一条,就是死。我再一次跟你说一遍,只有绝对的臣服,才有绝对的公平可言。”扎西多吉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直到他被拖到这座堆满木柴的祭台上,他看到这是关外的前坪草地上,残阳如血,梧桐萧萧,寒鸦悲鸣,冷峻的寒风吹开他混浊的眼,他看到拉姆洛桑已经站在了丁坤的身边,他同样看到了那个举着火把的人是阳江,他曾经的故友,他内心一阵痉挛,吞声忍泪,悲不自胜,他仰头望着天边灰色的残云,仿佛要将这画面永远存留。如同这天边的夕阳,带着对人间无限的卷帘,他微微唱和道:“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阳江一脸严肃,看不出神情,国王丁坤一声暴喝:“点火。”接着,三个拉着火把的人,燃起了熊熊大火。
扎西多吉在汹涌的烈火中,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