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喝了一盏又一盏，孟谷没有开口，冯厚三人也不好离开。
见时间差不多了，孟谷放下茶杯认真的问:“陈娘子家的事，三位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杨敬文有些僵硬的站起身对孟谷行了一礼，无奈的道:“大人，下官真的知道错了！”
孟谷微顿，摇头失笑道:“杨大人误会了，本官方才说过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杨大人请坐。”
有些事情没有达到共识，很难深度理解，于是孟谷只好再说一遍问题，最后道:“陈家的问题不止是田，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很难。”
冯厚不确定的问:“大人您和这陈家人是旧识？”
孟谷摇头道“并无，你们啊真的想太多了。遇到了，自然要想办法解决问题，为官者自当为民做主，努力为百姓服务嘛。”
“为百姓服务？”冯厚三人着实被这句话惊住了，孟谷说完就反应过来了，一时口快，面上淡定的道:“本官年纪尚浅，又没有做官的经验，临行时恩师一再告诫本官，要急民之所急，忧民之所忧，他老人家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面，唯恐做的不好，倒是让你们见笑了。”
冯厚和杨敬文恍然大悟，纷纷道:“宋老大人大义”
孟谷满脸孺慕，十分真诚的道:“恩师与我，犹如再世父母，亦是我学习的榜样。”
冯厚三人连忙道:“我等愿为大人鞍马。”
孟谷微微一笑，三人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无法辨别，不过现在而言有这个表态已经不错了。
冯厚沉吟片刻之后说:“大人，衙门里有救灾款，若他家实在困难，也是一个项目。”
孟谷摇头轻声道:“治标不治本啊！”
就在这时，一位衙役走进来，抱拳行礼道:“大人，外面陈家村村长，村妇陈李氏，村民陈磊来县衙，说是大人叫他们来的，不知是否带他们进来？”
孟谷道:“嗯，带他们去侧堂，本官一会儿就到。”
“是。”
“三位若是无事可要随本官去听听，再看看如何处理？”
“愿与大人同往。”
“好，走吧。”孟谷说着就先跨步向外走去。
府衙大堂并不是什么事都开，一般不是大事情，都在侧堂处理。
侧堂里陈村长和陈磊娘一脸紧张，倒是上午来过的陈磊，表现的更像大人些。
门口两个衙役笔直的站在一旁，目不斜视。
“小民见过大老爷。”几人刚走到门口，陈老村长立马就跪了下来，连带着陈母也“噗通”一声的跪下，当然她还不忘拉了一把自家儿子。
孟谷走过来扶起老村长，温声道:“陈氏，陈磊你们也起来吧，不必多礼。”
老村长看着孟谷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不安，一双长满老茧裂口的手下意识的搅动着。
孟谷走到主位坐下，开口道:“三位请坐”，又吩咐了一旁的衙役搬三张凳子给陈家村三人。
三人忙说不敢，孟谷道这是命令。
待几人坐定后，孟谷道:“老村长，咱们又见面了，这些日子可好？”
陈村长受宠若惊，忙道:“好，都好，大人，小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小民，小民...”
孟谷微微一抬手，打断道:“哎，上次见面，我可不是什么大人，没有什么冒犯的倒是没有想到你们下午就来了，可有耽误什么活计？”
陈村长满是浑浊的眼里有了一丝变化，尽量清晰的说:“小民们做惯了活计，懂得些老天爷的脾气，之后怕是有雨天，所以这些日子赶着时间把庄稼弄得不差了，还趁着时候种了些快收的东西，好在入冬多点吃的，不耽误的，大人放心。”
“如此便好，今年收成如何？”
“托大人的福，今年老天爷赏脸，比去年好些。”
“好，这样本官就放心了，村长平日里吃的如何”
“...”
“...”
两人一问一答，大概是孟谷一直耐心且温和，村长慢慢的放开了些，陈氏和陈磊偶尔也能说上一两句。
冯厚三人从一开始的不解到后来生出一丝敬佩。
说了许久，孟谷着人给三人上了茶，喝完茶直奔主题道:“老村长，想必陈磊已经把事情跟你讲了，村长有什么想说的”
陈村长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真诚的道:“大人，都苦啊，九年前陈吴这孩子发生了意外，去了，只留下一个还在生病的老母，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一个妇人，按照官衙规定，陈吴家需得收回份田，改成寡田，但是他家唯一的顶梁柱没有了，还有一个病人，再减少了田如何活下去？那些年官府的差人前来税收只看总数，我们就一家匀一点补了他们的税收，没有上报这件事。”
“咳咳”杨敬文在旁不自在的咳嗽了两声，孟谷看了他一眼，示意老村长继续说。
“陈吴家的一个女人又要照顾家里如何能打理这么多田？村里的大伙都有帮忙，但是谁家没有个难处，我也不能为了他一家让这么多家一直帮忙，就和陈吴家的说好了，让她在农闲的时候给村里的未成家的汉子和没有子孙的老人做些衣服被子，不收工钱，她们婆媳俩这些年一直如此，也是个记好的。
之后陈吴家的也是硬气，不过三年时间两个女人带个孩子硬是可以打理好所以的田，自己交上了税，之后一点点的还了前几年的接济，就这样她们家的日子慢慢的好了起来。可村里的困难户还有很多，因为田户的问题大家都帮了忙担了险，于是几个不服气的开始移他们家的田，陈吴家也能过去，我想就算了，不要伤了和气。
后来越来越多，我只好再和村里人商量让陈磊那孩子给大家做事报恩，就不要再动他们家的东西了，磊子虽然小，做的事情可不少，放牛，打猪草，捡肥，挖野菜他都干，好歹也消了大家的心思，这样又过了几年。
陈大家的也苦啊！老嫂子生了七个男丁，还都养活了，孩子小的时候还好，大了就要娶媳妇要生娃娃，这钱和地都不够，他们家也不是懒的，都出去帮工这日子还是紧巴巴的，于是又打上了陈吴家的注意，陈大家的人多在很多事情上我说了也没有用！直到上次闹了起来，正好被大人看见了，哎！大人，村里的人虽然常有口角，但是本性良善，只是这都不好过啊！”
孟谷沉默的点头，转头向冯厚三人问道“两位大人，褚师爷怎么看？”
冯厚拱拱手道“不瞒大人说，若说苦的话，这...实属正常范围，石山县共四千八百来户，百姓大多有田可种，这些年来从未出过饿死人的案例，县衙已经尽力了。”
“本官倒是不这么认为”
”还请大人明说”
“本官初来石山县走在田埂上，长街旁。所闻所见吃着米面粮，不是种田人啊！”
“这...”冯厚杨敬文对视一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孟谷忽然对身后的衙役道:“去把何教谕请来。”
何教谕名为何彬，今年已是耳顺的年纪，掌管一个县里的生员学习，圣人祭祀，有教化民众之责。
“是，大人”
想到何教谕的年龄，孟谷又道:“我这里并不急，你们来时无需赶时间。”
“卑职遵命”
几人一时猜不透孟谷想做什么只得保持沉默。
孟谷转而对陈母问道:“陈大娘子，不知你可有再嫁的心思。”
此话一出下面三个人反应各异，陈李氏一脸惊恐猛的抱住了自己的儿子，村长先是一惊随后摇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磊子也长大了，陈吴家的才三十二岁，再嫁找个依靠也好！陈磊抿着嘴满是不安“都怪自己没有用，护不了娘亲！”
孟谷一看到这样就知道他们误会了，连忙安抚道:“并不是让你再嫁，只是问你是否有这个意向。”
陈老村长最先反应过来，问道:“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孟谷道:“村长可知道节妇？。”
“节妇？”
冯厚在一旁道:“大人，这陈家娘子并没有满足成为节妇的条件啊！”
杨敬文道:“按照我大辰户婚法律成为节妇要符合四大条件，第一，夫君亡故后孝顺翁家，持家有道。第二，恪守妇道，得乡亲父老认可赞誉。第三，守节十年，以明心志，第四，当地官府向朝廷递交申请。”
孟谷道:“是以，陈老村长本官且问你，陈吴亡故后，陈李氏可有孝顺翁家，持家有道？”
陈老村长道:“是的大人，陈吴去了，陈吴家的不仅要干农活，还床头上的侍候陈吴娘，陈吴娘身体不好，一年总要病两场，她从未抱怨，陈磊这孩子也养的很好。”
“可有恪守妇道？”
“陈吴家的在陈吴在的时候还是个小媳妇，后来就变成了泼妇，干什么事都敞亮，村里就算有什么闲话，当天就当面解决了。”
孟谷点头:“第三个要求就是十年以铭心志，明年也就到了，至于最后一个本官会处理。”
说道这里孟谷看向陈李氏道:“只是，你到底还年轻，可以再嫁的。”
陈大娘子还未说话，杨敬文道:“大人，这节妇可不是那么好守的，这其中的规矩，她若是无法做到，恐怕会害了大人的声望！”
孟谷道:“陈大娘子你也听到了？
陈大媳妇听完，用一双满是伤痕老茧的手理了理已有花白的头发，对孟谷行了一个女子礼，是一个标准的妇人礼，老村长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李氏，冯厚几人也有些诧异，但没有讲话，陈李氏行完礼后，缓缓道:“大人，可愿听我的故事。”
孟谷对她虚扶一下，说道:“陈娘子请便。”
“民妇家本来小有富足，小时候爹爹也教过民妇读书认字，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家人不在了，只得寄人篱下。原以为嫁人就好，没有想到还未嫁未婚夫君就退了亲，我万念俱灰以为此生无望。还好遇到了陈吴，他待我极好，婆婆也是，我俩成亲五六年我未孕，他不但没有苛责我，还时常宽慰我。二十二岁那年民妇终于怀上了，第一胎就是儿子，婆婆和他高兴极了，原以为此后当余生幸福，怎料天不随人愿，他去了，为了孩子为了我那可怜的婆婆，民妇没有随他而去，寡妇门前是非多，民妇知道这些，可我一个妇人又能做什么呢！这些年来我慢慢变成了不修边幅的疯婆子，但是我很满足我心中有他家里有婆婆还有磊儿。村长和大家的帮助民妇感恩在心，只是婆婆年纪越来越大，磊儿眼看着也大了，有些东西真的不能再给他们了。”
陈李氏虽然只是简单的叙述，但是其中的心酸只怕只有她自己懂，她所表达的意思孟谷也明白了。节妇这个办法是孟谷翻阅了很多档案看到的，大辰对节妇的要求更倾向于前世的唐朝前，会分下免税的田，每月亦可来衙门里领些补贴，它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榜样来教育他人，一种教化的手段，其实制度没什么错，只看用它的人。
很少有当地官愿意去做这件事，因为未来有不确定性，若是这个节妇闹出笑话，对于自己的考评并不友好。
不过孟谷相信自己的眼光，于是道:“成为节妇需要民众的言辞，之后本官会派人去收集，陈村长 ，有些事情就由你去和村里人解释。”
陈老村长是开心的，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形“小民明白，小民明白。”
陈大媳妇满是感激的行了一礼道:“民妇多谢大人。”
杨敬文还想说什么，这时何彬到了。
“下官见过大人”
孟谷道:“何大人不必多礼，快请坐。”
褚子盛站了起来将何彬扶向右上位坐了来，自己坐在下位，何彬坐下后问道“不知大人叫下官来所谓何事？”
“何大人掌一县教化，本官想请何大人以，一，忠君爱国，二，仁爱孝悌；三、谦和好礼；四；、诚信知报；五、克己奉公:六、修己慎独；七、见利思义；八、勤俭节约；九、笃实宽厚； 十、勇毅力行，这十大美好的品质编十个简单明了小故事，制成书籍，不知可行？”
“可行是可行，只是大人为何有这想法？”
孟谷对褚子盛道:“褚师爷你和何大人说一下陈娘子的事。”
“是”
那边褚子盛在小声的跟何彬解释，孟谷这里继续说:“陈大娘子这样立你为节妇怕是很难服众，刚刚说的你也听到了，之后我县衙会有编书成册，册上的故事你需要自己铭记于心，教育陈磊成才，同时把这些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十年算上时间还有三个月，这事能不能成最后还是看你自己，你明白么？”
陈李氏再次感激道:“民妇明白，多谢大人。”
孟谷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你们先回村吧。老村长你之后可要好好跟村里说清楚，之前的事本官就不再追究，陈大家之后会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你无需担心。至于陈大娘子，你七日后再来县衙拿书，你识字倒是省了很多麻烦，到时候若是有别的事，大可说出来。”
陈家村三人连忙又跪又谢，最后在衙役的带领下出了县衙。
何彬懂了始末，对孟谷一拜道:“大人大善”
孟谷连忙扶起他，摇头道:“真正要忙的还是何大人，本官只是出出主意。只是有一点，民众到底不是读书人，无法理解太多，何大人这故事还是以精短有意思为主。”
何彬道:“下官明白，待下官先起草书，于大人看后再定。”
孟谷笑逐颜开道:“应当如此，有劳何大人了！”
“既如此，下官就先告辞了”
“何大人慢走。”
送走了何彬，侧堂又剩下四人，冯厚杨敬文再先动作，拱手道:“大人，我们也去办事去了。”
孟谷道:“两位自便。”
冯厚杨敬文走后，孟谷看着未走褚子盛问道:“褚师爷，可是救灾文档上，有什么事？”
褚子盛拱手道:“卑职想问，大人所说的文档，该以什么规格书写？”
孟谷一愣，随即笑道:“越详细越好。”
褚子盛深深看了他一样，躬身道:“是。”
下职后，冯厚满是心事的回到住处。
冯夫人早就准备好了更换的衣服和热毛巾，上前细细的为冯厚消除疲劳。温柔的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冯厚挥挥手，一旁的侍女退了下去后，握着自家夫人的手道:“夫人啊，枉我为官十余年。今日，被一个和峰儿般大的少年牵着鼻子走，真是惭愧啊！”
冯夫人噗嗤一笑，打趣道:“那你怎么不说，十余年了你还是个县丞，人家一来就是县令呢？”
“哎，哎，夫人，你这，不是在扎老夫的心吗？”冯厚有些挫败。
冯夫人帮他理了理领口，宽慰道:“好了，已经这么多年了，如今的日子还算舒坦，你就不要想太多了。说说看，你怎么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冯厚将今日的事说了一遍，冯夫人捂嘴笑道:“孟大人这是抛出一件你们接受不了的问题，然后拿着你们把柄，最后才说自己想做的事，你们啊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
冯厚有些委屈:“可不是！”
“好了，不要这个样子了，按今日你所说，这个孟大人，到是个好官。”
“这个，谁知道呢！”
“你呀，与其想着这些，还不如想想他多久会收服衙门里的人，你又当何去何从。”
“夫人说的在理。对了，峰儿呢？”
“在屋里温习功课呢！”
“那我去考校考校他。”
冯夫人看着丈夫的背影，摇头轻笑“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考校，还拿功课当借口！”
冯夫人的声音随风而去，温柔了地上斑驳的老树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