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崎岖坎坷的泥泞路上又颠簸了半个多月,几个少年在车里被颠得跟兔子似的一蹦一跳,狼狈不堪。多日来的风餐露宿,流漓疲惫,月娥早已没了先前江湖行的欢欣。她恹恹地趴在车窗上看着车马穿越崇山峻岭,驶过了剑门关,终于进入成都府。
眼前是阡陌纵横,沃野千里的大平原,蜀江水碧,蜀山青,那里有曾经的三国周郎赤壁。月娥思绪纷飞,满腹唏嘘,“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斯人已远,故国一片明月。伤心千古,殒魂何在?广袤的巴蜀大地湮灭了多少英雄豪杰。历史如风,这片土地依旧是山河壮丽,阳光明媚,雨水充沛,五谷丰稔。
城门之上,“华阳县”几个大字在一行人的翘首以盼中展现。月娥眼前一亮,一扫疲惫,又兴致勃勃起来。
进了城门,月娥和宇轩,冬梅,春桃四人下了马车,沿着陌生地界东张西望地行走。两旁商铺林立,吃穿住行一应俱全,随时可住宿食饭。在喧嚣热闹的古街上走着走着,迎面一条人流如织的宽巷子,铺子都是青砖灰瓦,雕花隔栏,得体气派。各家的货柜上陈列着五花八门的商品,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在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中,月娥惊奇地发现还有金发碧眼的欧洲人,有黑肤白牙的非洲人,各种语言,各种服饰,形形色色,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她不禁“啧啧”称叹,这里竟有如此的繁荣。
此时的益州包含四川,贵州,云南及缅甸北部。从云南走水路沿伊洛瓦底江顺流而下,出孟加拉湾航行至印度,与印度洋连接起来。水道由缅甸海岸登陆通达益洲,进入华阳。中国商人在此以丝绸,茶叶等名产,换取缅甸商人的宝石,翡翠,木棉;印度商人的犀角,象牙和欧洲商人带来的黄金,玛瑙等珍品。其地商贾云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午时的阳光分外耀眼,“福祥源”的金字招牌在一众商铺中更显得金碧辉煌。只见六开间的大铺子两边门框雕刻着黑底金字对联:
“翡翠金银珠光炫宝”
“满室鼎陈匠心独运”
右下角写着“百年金店,童叟无欺”,月娥举步迈了进去。她玉绾青丝,着男式衫袍,活脱脱一个华美的少年。铺子四方柜台上陈列着各式金,银,玉器。有头上戴的,身上佩的,屋里摆的,应有尽有,美仑美奂。她边走边细细的观看,拿起一支金镂簪花,暗自赞叹做工精美,独具匠心,寻思着买哪些首饰去外祖家作礼送人。
掌柜的是个穿灰色细布长衫,戴着幞头的中年男子,有眼力见地迎上来,满面含笑,殷勤地指着柜上一系列首饰道:“郎君好眼力,这些是店里最新式的首饰”。
月娥看着很是欢喜,便挑了几套金饰头面,几条精雕细琢的宝石项链,几块玲珑剔透的玉佩,全是店里贵重之物。询过价之后,她从袖中摸出一百两银票,慷慨地付了帐。掌柜的见月娥出手阔绰,气度不凡,便恭敬地邀请道:“郎君,请里间喝茶,稍等片刻,店中伙计正在逐样给您包装好”。
冬梅候在外面,月娥和春桃,宇轩进了里间摆的八仙桌边坐下,小厮奉上热茶。月娥品着可口的香茗,看着躬身在侧诚恳的掌柜,漫不经心地问:“老板,可知华阳庞家住在哪里?”
掌柜听言微微一怔,忙低下头轻声道:“华阳庞家,是在下的东家,此街转过去便是。”
没想到一问便知,月娥大喜,立即起身告辞。掌柜的毕恭毕敬将月娥送到门首,详细指明了路,与她揖手作别。宇轩和冬梅,春桃提着十几个首饰盒上了马车直奔庞家。
庞家大门高挑气派,两米高的院墙灰瓦白墙,蜿蜒着占地极广,隐约透出里面层层叠叠的楼台亭阁。月娥在车上换回女儿装,穿着轻纱粉裙,其他几个人也整理一番衣着,依次下车。
东方硕前去报信,门房小厮飞奔着往后院传信去了,管家福伯迎了出来。他是个精神烁悦,年过半百的老人,看着眼前与自家姑奶奶年少时有几分相似的月娥,不敢确信地问:“可是从固镇回来的娘子?”
月娥点点头,正要行礼,慌得福伯急忙上前虚扶道:“折煞老奴了,娘子快些请进,老太太已候了多日。”
来到这个世间就开始千辛万苦地寻找庞家,如今终于找到,这是怎样的缘分?月娥好奇地跟着管家进了院门。身后东方硕将马车交给庞家小厮去打理,宇轩,冬梅和春桃分别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包袱搬下来,跟着进了庭院。
月娥随着福伯走过佳木茏葱,鲜花烂漫的园子,往北转弯,穿过一个南北的穿堂,北大厅之后,仪门内有一个大院落,院内五间大正房,两边各几间厢房,耳房靠山,四通八达,壮丽轩昂。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太由婢女搀着,身边陪着两位三十多岁的妇人,从正房迎了出来。
“月儿来了?”老太太看着与自己年少时的女儿有几分像的月娥问道。她花白的头发上簪着金簪,织锦抹额,紫色襦裙镶有黑边,罗袖垂膝。
“外祖母?”月娥猜想来人便是外祖母。
“我的儿!”老太太欣喜地上前一把将月娥搂进怀里,如同搂着十多年未曾见面的女儿,激动得流下泪来。
庞家这一房,老太太生有一子一女,嫡长子庞明晧,嫡女庞明玉,也就是月娥的母亲。次子庞明澈是庶出,其姨娘在他五岁时因病过世,由老太太养大,视如己出。
“月儿总回来了,老太太高兴呢,前几日接到信后天天念叨。”旁边妇人轻拍月娥手臂,微笑道。
“这是你大舅母。”老太太一手牵着月娥,一手指着妇人道。
“大舅母安好。”月娥急忙屈膝行礼。
大舅母含笑应着,双手拉起月娥。她头戴金步摇,着墨绿色绸缎百褶襦裙,相貌端庄,雍容华贵,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面前这个粉雕玉琢的美人儿。
“这是你二舅母”,老太太对另一妇人道。
“走得累了,不必多礼。”二舅母上前柔声道。
她二十七,八岁,白净的瓜子脸上柳眉秀眼,头戴金步摇,身穿浅蓝色丝绸襦裙,伸出纤纤玉手握住了月娥的手。
“我的儿走累了吧?快随外祖母进屋去。”老太太牵着月娥的手进了屋,拉她跟前一并坐在临窗的榻上。
“外祖母,这是刘家的表弟陈宇轩,是他陪我回来的。”月娥介绍道。
宇轩上前给外祖母和两个舅母一一行礼,老太太欢喜道:“亲家哥儿,快请坐,来了当自个儿家一样。”
大舅母和二舅母热情地请宇轩在屋里圆桌边坐下,忙吩咐婢子们端上热茶和糕点。
“是他们一路护送奴家回来的。”月娥指着东方硕,冬梅和春桃道。
“有劳你们护送月儿,累了一路,快些坐下喝口热茶罢”。祖母慈祥地招呼道。
两个舅母请东方硕,冬梅,春桃在圆桌边坐下,婢女送上热茶。
“前两天收到驿站送来的信,总算有了你们的消息,你母亲可好?”外祖母问道。
难道外祖母还不知道母亲已不在人世了?月娥疑惑地想。
“外祖母,隆州城被辽军占领,月儿的父母双双战死,已家破人亡了,母亲临终前叫奴无论如何要逃出去找到外祖家。”月娥说着便红了眼圈。
“啊?”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老太太站起身来,她苍白着脸看着月娥,颤抖着手捂住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两眼一黑,瘫倒在榻上,昏厥过去。有什么样的悲痛大得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娘…”大舅母,二舅母齐声惊呼,慌恐地俯身在老太太身边。大舅母哭道:“快请郎中来!”屋里的人手忙脚乱,婢女跑出去请郎中了。
冬梅上前运气,轻抚外祖母后背,老太太一口气顺下悠悠醒来,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涕泪长流,抱住月娥哀哀号哭:“我可怜的玉儿呀。”
“外祖母,”月娥抱着老太太也心酸地哭起来,宇轩想到自己家遭的同样厄难,泫然涕下。原本团聚的欢乐,变成了一片恸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