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点34分,晓峰在群组里发了消息,告诉大伙:快来医院,老人要不行了。
彩黎和子斌首先到达医院,走进病房,他们看见晓峰坐在老人的床边,紧握住老人干枯的手。老人闭着双眼,眉头舒展开,神色十分平静。
晓峰抬起头,招呼他们坐到床上。
大约二十分钟后,云玲来了,气喘吁吁的。
“老人……”
“还没事,正睡着呢。”晓峰微笑着回答,但笑容中带着一丝哀伤。
“医生呢?”
“他刚回办公室一趟,马上就过来。”
话音未落,胡医生就走进了病房,看到大伙都来了,他感到深深的欣慰。他知道,至少在这一刻,老人是不孤独的。
电极从老人的衬衫下伸出来,连接到一侧的移动心电检测仪上。显示屏中,代表心跳的脉冲仍然规律而强劲。然而,胡医生知道,他的心跳正在变缓,血压正在降低,那名为死亡的终局将要降临到这具苍老的躯体上。
大伙儿安静的坐着,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只剩下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
他们等待着,等待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又似乎只是那么一瞬。突然,老人睁开了眼睛,瞳孔中焕发出光彩。
他缓缓的将头偏过来,眼珠转动着,环顾病房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条闪着火光的生命。
“邱晓峰。”
老人突然开始说话。他之前的声音是那样迷糊,没有底气,可现在却是充满力量,仿佛一位班长在战前点名。
晓峰被这嘹亮的一声吓了一跳。他赶紧凑近些,握住老人的手。
“我在。”
老人没有继续与晓峰说话,他将目光投向剩下的人。
“陈子斌。”
“我在。”
“江彩黎。”
“我在。”
“鄢云玲。”
“我在。”
“胡建兴。”
“我在。”
名字点完了,他将目光放远,将所有人囊括到视野中。
“我就到这里了,你们要继续向前。我会保佑你们的,这片大地会保佑你们。”
话讲完,老人将头慢慢地回正,看向淡黄色的天花板。但他的目光穿越了天花板,穿越了一层又一层的混凝土。他看见月色如雪,知道每有一处日落就有一处日升,在遥远而又遥远的东方,光明乍现。
“晓峰——”老人发出一声长情的呼唤。晓峰没有应声,他知道老人这一声不是在叫自己,而是在找寻记忆中的那位“晓峰”。
他是谁?是老人的战友吗?是老人的兄弟吗?他还活着吗?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呢?
“晓峰,”老人露出笑容,向着梦幻中的虚影发出召唤,“你快来,这里凉快。”
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随风飞走了,飞进无尽夜色当中。老人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他死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呼出一口气,空气短暂的沉默了一阵子,后胡医生站起身笑着向大学生们讲:
“感谢你们。是你们让老人在最后没有孤独的死去,我代表我自己,以及老人的亲属感谢你们。这里没有你们需要做的事情了,你们可以抓紧时间回家休息了。”
胡医生转向晓峰。
“特别是你,邱晓峰同学。在这边陪我辛苦了一天,还帮忙给老人灌了肠,让他能在最后一刻舒服一些。抓紧回去吧,好好休息。”
晓峰站起来,露出稍显疲惫的笑容。
“没事,都是我该做的。”
他转过身,向彩黎,向大伙笑了笑。
“走吧,再在这边呆下去也是给医生添麻烦。”
众人点点头,拿好东西站起身,向着病房外走去。
走廊里,不少病人和家属走了出来,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晓峰一行人。他们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住院部,离开了医院。
夜色昏沉,晓峰感到很疲倦了。回到家他首先要洗个澡,他觉得自己现在肯定是浑身的臭味。
彩黎不声不响的靠到晓峰身旁,眼中满是骄傲。
“晓峰,我想去超市买瓶水,你能不能陪我一下?”她对晓峰说。
晓峰没有考虑太多,点点头跟到了彩黎身后。
“那我们待会儿回来。”回过头,晓峰对着云玲和子斌说。
云玲和子斌相顾无言,都耸了耸肩。
路上,彩黎止不住的心潮澎湃,现在世界上就只剩下她和晓峰两人了,就他们俩。
彩黎在这今天起得很早,她醒来的时候冬日慵懒的太阳还没有醒。打开手机,她看见时间刚过六点。
她知道隔壁的子斌没有醒,但她不知道病房里的晓峰醒没醒。她的心像火一样炽热,驱散清晨的寒意。拉开窗帘,外界仍是阴沉沉的一片,城市寂静的沉睡着,如一位久眠的少女。
从昨晚到今早,她一直想与晓峰通话。她想要与晓峰说些什么,什么都好,喜欢的水果也好,未来的就业形势也好,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好,国家大事也好。真的,什么都好。
昨晚刚到家时她凭栏眺望,想告诉晓峰当天上的灯盏熄灭时,大地上的银河在燃烧。今早从床上醒来,她想告诉晓峰当阳光如烟一般穿过树林时,高楼的窗上是一片辉煌的海洋。
但她克制住了这份心情,因为她知道晓峰或者可能在睡,或者可能在忙。心中那刚刚萌发的嫩芽使她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搅到自己可爱的青年。
有些事情变了,这些事她暂时还没跟子斌讲,但她或早或晚会的。
早晨,她坐在镜子前,嘴里叼着发圈,双手一缕一缕的,织纱一般将辫子编好。白天,她终于拼完了Z高达的模型,将其小心的收纳起来。这是她为晓峰准备的惊喜的一部分。
等到了家,她要把模型送给晓峰。她要换上店员服,为晓峰准备一份蛋包饭,在上面写字弥补之前的缺憾。她要和晓峰一起打双人游戏,和他紧紧的靠在一起。然后,等到夜深了,子斌入睡了,她要给晓峰热情的一吻。
想着想着,她有些害羞,不知道晓峰会不会考虑这些事情。
等到所有的准备都完成了,彩黎便一边等着晓峰的电话一边幻想,幻想以后和晓峰一起出去约会,一起去坐摩天轮,一起去唱卡拉oK,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买游戏。
和晓峰一起去吃街边的炒饭,当晓峰狼吞虎咽把饭粒沾到嘴边的时候,她会微笑着用手将其摘下,欣赏对方面上害羞的神情。
她和晓峰会有一到两个小孩,都如他们父亲一般勤劳善良。她会和晓峰一起带着孩子们,去看夏天的雪,去看冬天的海。
买完水,看着晓峰拧瓶盖的背影,彩黎按捺不住心情,从后面一把抱了上去。
晓峰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水洒出来。
“喂,”晓峰哭笑不得,“别这样,我身上很脏。”
“没关系的。”彩黎笑着回复。
尽管彩黎这样说,晓峰还是不能容忍自己可能沾上了屎尿的衣服接触彩黎。他努努劲,从怀抱中挣脱了出来。回过头,他看见彩黎满脸的错愕。
他很累了,不想细究彩黎神情的来源。
“走吧,”他说,“子斌和云玲还在等着我们。”
晓峰回身走出一步,彩黎伸手抓住了他的右手。彩黎的心里慌张极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晓峰——”
晓峰回过头,苦笑着将手抽开。
“彩黎,”他语重心长的讲,“我其实早想和你说了,你有时和我的接触太亲密了,牵手、拥抱这种,你该去和你以后的男朋友做。”
“我们毕竟是朋友关系,对吧?”
彩黎的手僵在空中,感到自己内心的某物被撕碎。
“可是,我还以为……”彩黎笑了,哭一样,她点点头,“嗯,你说得对。我们是朋友。”
回程的路上由晓峰打头,彩黎跟在后面低着头一言不发。
之后,两拨人各回各家。
公交上,云玲和晓峰四目相对。
“你干了什么,伤人家小姑娘的心了?”
“没有啊?彩黎怎么了嘛?”
云玲叹口气。
“你这样子找不到女朋友的。”
另一边,子斌和彩黎坐在地铁上。察觉到老姐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好,子斌开了好几个没品的玩笑,想让老姐生气,但彩黎的反应都只是勉强笑笑。
“姐,怎么了?不开心?”子斌问。
“想到老人走了,多少有点吧。”彩黎说。这不是完全的假话,老人的死也的确让她心生阴郁。
“没事,开心点。没听见医生说吗,咱们是做了件好事。”
彩黎点点头。子斌这样关心她,让她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说起来还是晓峰最累,这一整天都是他在照顾临终的老人。”
彩黎一怔,苦笑着附和:
“是呀……”
到了家门口,彩黎迟迟不愿意进屋。
“怎么了?”
“我有点饿了,去便利店买个肉包子吃。”
彩黎笑笑,将门关上,留下一头雾水的子斌在门内。
她重新回到大街上,冷风毫不留情的灌到她的脖领里,但她毫无裹紧衣服的意思。
月色如雪,她的脸也被照的惨白。她像是一只游魂,游荡在安宁的街上。
走进24小时便利店,彩黎把店员的女性吓了一跳。
“请,请问您需要点什么?”店员拘谨着,尽可能礼貌的挤出笑容问彩黎。
彩黎笑笑。
“请给我一个牛肉的肉包子。”
拿着热情腾腾的肉包子,彩黎离开便利店,找到路边的长椅坐下。
一口,肉包子鲜香四溢。
两口,热气温暖了她的心灵。
第三口,她觉得肉包子潮唧唧的,不好吃了。
返回到便利店,彩黎笑着问店员:
“请问能借用下洗手间吗?我突然想小便。”
店员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里屋。彩黎说了声谢谢,走进了便利店的卫生间。
她用脚踩住踏板,水哗哗的流下。终于忍受不住,她大哭起来,眼泪一串串的流进蹲坑,被漩涡卷进下水道。
她泣不成声。刚刚获得恋心,她就已然失恋。
她回想起馨月的那条短信,正是那条短信点燃了她的爱恋之心,让她决定要直面自己的感情。她逃避了太久了,是什么使她恐惧?
“不行。”
她回想起馨月告诉她,男孩子对女孩子说喜欢一般就是告白。晓峰的确对她说喜欢了,可是和许久之前那次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不行。”
她回想起高中时晓峰那张稍显稚嫩的脸。想起在自己生日前一天,晓峰是那样的腼腆而又可爱,将毛茸茸会学人说话的咸鱼交给了自己,不知道鼓起了多大勇气,才对自己说了那句话。
她知道自己犯下了罪过,而今报应来了。
“不行。”
她回想起云玲似笑非笑的跟她讲,告诉她要抓紧了。
“不过没事,最差他还有我。”
“不行。”
她回想起房山的那天晚上,晓峰在一旁闭着眼睛休息,她和馨月他们在一起有一句每一句闲聊的时候。馨月曾开玩笑似的问她:
“你对晓峰真没有恋爱的感情?”
“那我去追他也可以咯?”
彩黎现在明白子斌的话了。她想要穿越回去,穿越回那一晚,那个高傲,自恋的自己身上,严肃的对馨月讲——
“不行。”
她知道了,虽然太晚了,但是她知道了。她爱晓峰,似火一样。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