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四马大车慢悠悠的行进在昏暗的馥山之中,车沿亮起的火石灯没把路照全,倒是将车身点得亮亮堂堂,生怕旁人看不见它一身精美的图绘似的。
夜空中不见月色,但繁星璀璨,颗颗明艳,像极了菀芳楼里菀柳娘子夜戏袍子上的琉璃珠。
亥时,大车停在山中一处歇脚店外。赶车的汉子一手扶着从车上下来的老者,一手抱着一只黑匣,站在店门外大声的叫门。
店里应门的伙计衣衫不整的跑出来一边拉着门栓,一边嘀嘀咕咕的抱怨大半夜还出来晃荡的客人。
随着门栓落地,一群只露了两只眼睛的黑衣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伸手便朝着那只黑匣冲去。
“救……救命啊!抢劫啊!”前一秒还步履阑珊的老者此刻却灵动起来,左闪右避的跟着赶车汉子的步调与黑衣人们周旋。
赶车汉子看上去还算是有些功夫,只可惜势单力薄,再加之身边贴了一个只会转圈的老头,手里的匣子很快便被打落,里面的卷轴随即也飞了出来。
“就是这个!”此时院外又一阵响动,十来个带着鬼面的黑衣人也跳入墙内,加入争夺卷轴的阵仗中。
“上!”除了那些个鬼面,角落里又闪出几个拿了锁魂勾的。
“动手!”同一时山上也传来呼声。
“匣子里还有,抢那匣子!”那墙头上又跳下来十多个。
“这些东西都是我的!”门外也还有人在一边喊一边往里冲。
“去你的!谁抢到就是谁的!”
顷刻间,这小小的院墙内便挤进了几十来号人。对战,变成了混斗。
院墙被推倒,院门被劈碎,飞出去的利刃斩断了拴马的缰绳,惊马拖起大车就往山中狂奔远去。
侥幸避开拳脚,躲进断墙残壁中的慧玉看着车轮飞起的马车,惊魂未定。刀剑相互敲击的声响不绝于耳,喷洒的血水甚至都溅到了她的衣衫上。身旁的断墙又被人撞坏了一截,碎石差点击中她的脸。
慧玉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咬着牙冠不敢出声,哆哆嗦嗦的露出半截脑袋往院子里窥探……贾夫子带来的黑匣落在离她不远的木架之下,来来回回被踢了许多次。
顺着黑匣往上观望,突然看见最早出现的黑衣人中,有人腰间露出几颗星辰般的光点。她瞪大了眼睛仔细瞧了瞧……竟然是自己做的江石子腰饰……
“殿下?”她惊讶得差点叫出来。
贾夫子的匣子,殿下为何要抢?且,还是出了宫才抢?!
慧玉正猜着,院里却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别拖了,一个不留!”
……有人动了杀心!混战的人堆里瞬间倒下好几个……
于是乎,人群中皆自危起来,唾手可得的黑匣此刻竟无人顾及了。
慧玉专注的盯着卞沧临,只见他身形敏捷的游走在五六个人之间,还能游刃有余的时不时看一眼地上的匣子。
“就这么想要吗?”慧玉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她又似乎能明白他对黑匣的势在必得。
咬咬牙,她下了决心!
仗着自己身形娇小,慧玉连跑带爬的冲到黑匣边,捡起落在一边的卷轴往匣子里一塞,闭上匣盖死死的抱在怀里。
卞沧临见不是自己人拿到盒子,脸一冷冲了过来……可手里的刀才刚举起,就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裹着灰和血闯入他的眼睛。
“我拿到了!”慧玉紧张的看着他,眼神里除了惊恐,还有坚定。
卞沧临皱了皱眉,顺手往她脸上又抹了几把黑灰,然后朝后方一推,低声说:“进屋去。”
慧玉不敢拖延,大步冲进屋里,关上门四处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黑匣不见了!”这时,屋外有人大喊。
紧接着,又是一阵乱战,但声响却越来越远……
卞沧临收了短刀,看了眼满目疮痍的小院,目光冰冷。
“殿下!”莫慎言摘下面巾,行了一记军礼:“一共六路人马。其中一路是馥山中的山匪,余下的,已经派人跟去了。”
“兄长!”褚苍浔背着手,也从破掉的院门外走了进来:“惊马寻回来了,俊山公也送回宫去了。不过……我在大车的暗箱里,发现了这个……”
他伸出背在身后的手,亮出一块‘行走腰牌’。
“唉!”卞沧临长长的叹了口气,接过腰牌,走进慧玉进的那间屋子,到处张望。
桌下没有……床下没有……柜子里也没有……人呢?卞沧临愣在原地。
随后跟进去的褚苍浔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问:“兄长在找什么?”
“出来!”卞沧临没回他的话,只对着空气喊了一声。
“我……我下不来……”软绵绵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下来,两人抬起头一看……只见某只小耗子正抱着梁柱瑟瑟发抖。
卞沧临揉着眉心,不耐烦的吼:“你如何上去的,便如何下来!”
“我只记得我爬了柜子,哪里知道是如何上来的!”失去理智的慧玉反呛了回去。
“你都记得是爬了柜子,还不知道如何上去的?顺着柜子下来便是了呀!”
“不可能!我的脚根本够不着那柜子!”
“够不着你怎么上去的?”
“我若是知道,还会下不去吗?”
“你是猪吗?”
“你是人吗?”
“楚琰!”
“卞沧临!”
门外的莫慎言赶紧关上屋门,屋里的褚苍浔则挡着脸,努力忍住笑。
屋上屋下,一对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气呼呼的怒目而视,没有退一步的打算。
“那你便死在上头吧!”卞沧临甩手走人,留下慧玉继续抱着屋梁上的木柱泪眼婆娑。
褚苍浔看了一眼屋外正招莫慎言来说话的卞沧临,猜测兄长这是心软了要去寻梯子。于是他搬过一把木椅,优哉游哉的坐到屋子中央,逗猫似的用手里匕首上反射出的寒光去晃子阳慧玉的眼睛。
“你叫楚琰?太子伴读?”
慧玉没回话,只是强打起精神伸脚去够确实不太远的大柜子。她已经想起自己是从柜顶跳过来的,可现在,却再无胆量站起身跳回去……
“楚公子是偷偷跟着在下来到此处的吧!没想到一个伴读除了会蹲人墙角,还会耍偷鸡摸狗的手段。”
“我想,任何人都不会对一个半夜带走自己夫子的牛鬼蛇神视而不见的。”慧玉说完便闭上眼睛,一来是为了躲开下面那烦人精手里兵器的寒光,二来……她是真的不想再理会这个混蛋了!她只想从这该死的房梁上下去!
“果然牙尖嘴利!”褚苍浔盯着那张灰扑扑的脸,突然好奇起她的身份来,“楚伴读原籍何处?”
慧玉烦不胜烦,反问:“你又是何身份?”
褚苍浔淡淡一笑,覆手以礼:“在下褚苍浔,是太子殿下的二弟!”
慧玉大惊,睁开眼看着他:“你是皇子?”
“不是。”
“表弟?”
“他是我亲兄弟!”卞沧临拿了根长杆正好走进来:“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亲兄弟……却不是皇子?”
“我们的母亲除了是孟章皇后,还是皇商褚家的唯一继承人。所以除了我一直养在宫里,我的两个兄弟都是留在褚家养的,并且父亲为了母亲后继不被族人非议,还让他俩都随了母姓。”
“所以朝中都无人知晓殿下还有两位兄弟?褚家都不知吗?”
“极少的几个老辈知晓,但碍于皇威,也从来不敢多言语。”卞沧临搭好长杆,朝慧玉招招手:“行了,下来吧。”
慧玉伸手握住长杆,压了压,又把手缩了回去:“不行!会断!”
卞沧临黑了脸,厉声道:“不会!”
“会!”
“不会!”
“会!”
“不会!”
褚苍浔无语的捂住耳朵,一脚勾起身边的木凳,踢了上去。
被砸中的慧玉一个不稳,带着黑匣一起摔了下来,落入卞沧临的怀中……
眼看黑匣子也跟着掉下来快砸中怀里小耗子的脑袋,卞沧临一个情急把怀里的人给扔了出去,换手接住匣子。
“哎呦!”摔了个狗啃屎的慧玉气急败坏的爬起来,瞪着眼前两个比她高出一头多的混球,接着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好烫……”褚苍浔接过黑匣时,顺手探了一下慧玉的额头,叹道。
卞沧临赶紧抱起慧玉,冲出屋外喊到:“备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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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自己那间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摆设和熟悉的人。
“巧嫣姐姐。”慧玉撑起发沉的身体,叫了一声正背对着她凉汤药的巧嫣。
“小公子醒了?”巧嫣赶紧上前去扶住她,并递上汤药,“这是宫医的药,快喝了吧!你受了风寒,又挨了惊吓,已经昏睡了两日,太后都担心坏了。”
“是楚琰让各位受累了。”慧玉憋住气一口喝完汤药,才放下碗又赶紧追着巧嫣询问:“巧嫣姐姐,是……殿下送我回来的吗?”
“是啊。你高烧不退,殿下也急得不行。今日清晨见你好些,他便去永寿宫领罪去了。”
“领罪?为何?是殿下发现我……”
“没有!”巧嫣笑着安抚她的焦虑,“只是他将你好端端的带出宫去,又病恹恹的带回来,太后可不得好好讯问一番?”
“他未曾……”慧玉着急替卞沧临辩解,可话刚到嘴边就被门外的叫门声给打断了。
巧嫣寻了出去,拦住那个正擅自开门往里闯的褚苍洝。
“三公子!楚小公子已经睡下了,若想探望,还请改日。”
“改什么改,我一会儿就要出宫了!二哥说这楚琰怪异得很,我也想来见识见识他是如何的怪异!”
“我可未说过什么怪异!”跟在他身后的褚苍浔出口否认:“我只说,以书商之子的身份来看,这小子的胆识也过高了些。”
“怎么,书商之子就不配有过人的胆识了?”此时卞沧临也出现在门口,几个人将院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褚苍浔摸着下巴回忆:“也不是说他不配,只不过……一个敢在刀剑下穿行不惧生死的汉子,却缩在房梁上瑟瑟发抖……不觉得扭捏么?更像是有目的的在博取信任。”
“想要博取殿下的信任,不可吗?”穿好衣服,随手束了个发辫的慧玉从屋里走了出来,“楚琰从未想过要入宫,却莫名其妙做了太子伴读。我只是一介布衣,未进宫前也只跟贩夫走卒打交道,同平头百姓交朋友。可与他们交往都要相互交心、博取信任!然,如今入宫面对皇族权势,便无须信任了吗?”
“任何一种相处,都需要信任。但苍浔只盼楚伴读……莫要揣着不必要的目的。”
“楚琰谢过二公子指教。”慧玉淡漠的行谢礼,抬眼与他正对:“但二公子讲话也无须这般拐弯抹角。楚琰之所以偷偷跟踪二公子,一来是从未在宫中见过,心生疑虑,楚琰又是个生来就喜欢探究疑惑的性子!二来是因为对楚琰而言,一日为师,便终生若父,断然不会放任贾夫子被陌生人带走。”
“那如此说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咯?”褚苍浔微微笑着回瞪她。
“君子愧不敢当,小人亦莫自负。”
褚苍洝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不自觉的鼓起掌来:“哇!难怪你这小伴读能辩得过兄长!”
“行了行了!”卞沧临拍拍二弟的肩,“他是祖母亲自召进宫的,哪会有什么旁的目的。”
“但愿如此。”褚苍浔冷笑,回手敲了一记褚苍洝的脑袋:“人也瞧见了,热闹也看完了,走吧,回家!”
两兄弟拜别兄长和慧玉离了宫,卞沧临则随慧玉回到小院中,准备与她一起用晚膳。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殿下要在这里用膳?”
“这是我永昌宫内,有何不可?”
“……”慧玉偷偷瘪嘴,败在权威之下:“那殿下请便吧,楚琰先去躺会儿。”
“又躺?你怎会如此弱不禁风?在家乡可曾习武?”卞沧临跟了过去。
“不曾!”
“堂堂男儿不习武锻炼体魄,将来如何建功立业,护卫山河?”
“有殿下威武即可!我只想安安稳稳做个普通百姓。”
“就算是你没那建功的野心,也该为将来的妻儿打算啊!你看你这瘦骨嶙峋的样子,哪家姑娘还敢嫁你?”
“找不着嫁我的姑娘,那我便去寻个娶我的姑娘!”慧玉呲呲呲的笑了起来。
“你烧糊涂了?”卞沧临见她那蠢样,无语的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慧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厉色道:“殿下,我被您一桶井水浇得染了风寒,又被一夜血腥吓得魂不附体。今儿个好不容易能多躺会儿……您就饶了楚琰吧,别再招惹我了!”
“行行行!”卞沧临抽回胳膊,靠在慧玉的床榻边不再讲话。
过了好一阵,身后传来沉沉的呼吸声,他这才转头,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脸,喃喃自语:“细皮嫩肉的!就该好好练练!”
他正戳得开心,慧玉却惊厥起来,嘴里嘟囔着:“救……救命……”
卞沧临一怔,轻声叹气,默默的拍起她的后心安抚:“没事了!我们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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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内,太后挥退巧嫣,招来云裳。
“……苍浔自小行事谨小慎微,细致得很。果然最难防的还是他。你明日便领了腰牌去关村盯着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