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停了,暖阳从苍白的云层里探出面孔,洒出一片金黄,给天与地这个大房间,开启了一盏暖灯。
赶路的人们抽出了掖在袖子里的手,拍了拍面孔,活动一下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表情。
连拉车的马儿都愉快的打起了响鼻。
正是松一口气的时候,可是那英俊的少年将官却板起了脸。
他示意众人禁声,随后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那冰硬的土地上倾听。
很快,他鱼跃而起。
“前方有敌来袭!人数很多”
“一队,前去打探!其他人,准备战斗!”
“吁~~律律”
拉车的挽马不情愿的被牵着到阴暗的谷地,精练的夜不收们,用木板、车厢、石头,就地搭建了一道防线。而精锐的骑兵却登上了隔壁的小土丘。
这是聪明的做法,若有敌来,不能被死围着。骑兵在外离合,配合着守阵步兵,更有效。
张柔依然坐在车厢中,嘴角含笑,脸色却是没有一点点恐慌。
“张女官,穿上吧”
女管事打开一个布包裹,里面是一件淡金色的比甲,做工细腻,织绣精美
“姑姑何意?”
“防身用的”
伸手一搭,这比甲竟然有一点点分量,再一细摸,内中竟镶嵌了薄薄的甲片,这肯定是御工坊的精品了。
“本是皇后的,皇后却叫我带来给你用了”
张柔点头致谢,也不矫情,将这比甲穿在裘衣之内。
“哒~哒!”
前去勘探的一队回来了。
“千户,是一群冒着风雪走私的马贩子”
“马贩?怕是马贼吧”
“对方见我是官兵,不敢走动,已经停着了,抓,还是放?”
“他们为何不跑”
“怕是,跑不过我等夜不收吧”
“让他们领头的过来见我”
不一会儿,哨兵引着乌央乌央的老大一群人出现在远处。看起来精壮男子为主,连人带着马群还有货车,数百号人,老老实实听从指挥,靠在一边。随后两三个首领模样的人,跟着夜不收哨兵走上前来。
“草民殷祥见过将军”
为首者是个高大强健的虬髯汉子,古铜脸棱角分明,顾盼之间颇有豪杰气概。
“什么殷祥?明明是高迎祥高闯!”
虬髯汉子一愣,目露精光,盯着少年将军
“翻山鹞?高杰!”
“闯哥!”
“你这娃子......如何做了大官”
“去岁九边军队裁汰,招募会骑射的,额就应募做了个夜不收小旗,今春打蒙鞑,额侥幸立了大功,这就.....”
原是熟人?车厢中的张柔,掀起了窗帘子,朝外看了看。此时高迎祥的目光正好迎了过来,眼神闪了一闪
高杰正想着怎么解释呢,试千户不算大官,军改之后,夜不收的军饷、军职均高出同袍一级,他实际上等于百户。突然,他才发现场合不对,赶紧打住,改用官话问到:
“闯哥可知,而今不许走私贩马了,你一身本事,不如投军,一起打蒙鞑建奴”
高迎祥笑了笑,目光如钉
“怎么,幺弟啊,你要抓额?”
“皇帝有旨,非十恶不赦的江湖中人,皆可投军效力”
高迎祥眼神闪了又闪
“哈哈,先等哥哥额做完这票买卖”
“什么买卖”
“砰!”
远处一声枪响,天空中爆出一团烟花,荧光的红色,那是有敌人的警示!
高杰刚刚转过身来,就听到高迎祥冷冷的说道
“杀人的买卖!”
白光一闪,他的手中已经多出一把匕首,夹在高杰脖子上
“放下刀枪,否则杀了这个官儿!”
“没用的,我们自有军律,不会听你的”
高杰咬牙切齿的说
果然,方才笑嘻嘻的将士们,都恢复了冷峻的脸色,他们戴上了面甲,举起了刀盾、弓箭,还有燧发枪。
戴上面甲,六亲不认。这本是无垢军的规矩,后来传遍了整个大明。
戴上面甲,唯有一战,再无人情。
“杀!”
那群候在边上的“老实的马贩子”,纷纷取出藏着的兵器,策马冲锋!
而他们的大车里,还不断有藏着的人冲了出来,跃马赶上。
“杀!”
几个马匪头子摸出武器,与夜不收官兵杀做一团,掩护着高迎祥躲在高杰身后,以他为盾牌,缓缓后退。
“哔~~哔~~!”
早有人接过了指挥,夜不收与车队中的内厂护卫,找好了各自的战斗位置。
兔起鹘落,几个呼吸之间,马匪们已经冲到了面前。
“哔~哔”“砰砰砰!”
临时阵地之前冒起一股白烟,燧发枪一轮骑射,就落下了十几个马匪。
然而边境上刀头舔血的人,都有些不要命的勇悍,马匪们依旧飞奔向前。
可惜,那临时的拒马,挡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
“哔~哔”“砰砰砰!”
停步不前的马匪,成了活生生的标靶,要知道,枪法好,是加入夜不收的一个必要条件。
“啊~!”马匪纷纷落下,如堆叠麻袋。聪明的,已经准备用镫里藏身之类的技术,来躲避火枪了
“砰砰砰!”
明军的枪,始终没停。
“下马蹲着,爬过去,他们没多少人”
高迎祥大声呼喝。
“哒哒哒!”“嘭!”
发现此处的险境,土丘上的明军,赶紧下来支援,与马贼的后队,杀做一团!
他们有三眼火铳,可对方人多。他们有坚韧的新式皮甲,可对方人多。他们个个身手高强,可对方人多。
双方混作一团,杀得火热。马匪们吃了一波亏,不敢正面硬抗,仪仗人多,围来绕去,与明军周旋,为前队拖延时间。
而前队,已经扒开了明军的拒马,正要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们迎来了明军的万人敌。
“pong!”“pong!”
几声巨响,将干硬的地面炸开一片褐烟,人仰马翻!
马贼们何时见过这场面?更别说他们的马了。一时间人仰马嘶,撞作一团,倒下一大片。
“嘟~~嘟~”
马贼们还在犹豫如何应对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明军的冲锋号
“哒!哒!哒!”
蹄声紧密,烟尘四起,又是一支明军骑兵出现在他们来时的方向。他们被前后夹击了。
“风紧,扯呼!”
高迎祥打了个呼哨,正要招呼队伍撤退之时,一队明军,已经杀到了他面前
“高闯子!哪里走!”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网在其中。
“独角龙......马进忠!”
很快,外面的呼杀声渐小,看来战斗已经结束了。
张柔推开车门,准备去看看她的渔获。
往前,一个个马贼已经跪地抱头,被困成一串。远处明军的夜不收,正在追赶漏网之渔.....
“砰!”
一记冷枪响起,张柔应声倒地。
“砰!”
又是一记冷枪,那随身女管事扑到张柔身上,一朵血花,正从她身上炸开。
“砰!砰!砰!”
密集的火枪,一致打向近处的一个马贼车厢--冷枪,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上使,上使!!”
众人焦急的呼叫中,张柔艰难的坐了起来,抱起了女管事
“姑姑、姑姑,你怎么这么傻,我穿着暗甲的!”
那女管事睁开了双眼
“要像保护皇帝皇后一样,护着你.....”
话音未落,她又倒了下去。
“医师!医师!”
幸好,校哥儿从京师大医院派来两个医师随行,一个内科,一个外科。
女管事很快被抬入一个车厢中。
“如何”
“枪透皮甲,击穿肩骨,性命无碍”
什么枪这么厉害?张柔一愣,新皮甲垫了钢片,五十步外燧发枪可是击不穿的
“上使,你也中了一枪”
此刻张柔才发现胸口疼得厉害,悄悄检查,发现裘衣已被洞穿,那精致的比甲也开了一个洞
一枚银光闪闪的子弹,正卡在比甲的金属垫片之上,果然是皇后穿的,质量大不一样。
“枪,找到了吗?”
高杰神色严峻,拎出一杆长长的燧发枪---比常规燧发枪要粗一圈,长两尺。
这可是御工坊的新发明,号做狙击枪,还在研发中,样品还不到一百支。
张柔面色一变,拿过枪来仔细翻看。
枪上都有密码数字的,这秘密,只有极少人知道。
“曹化淳,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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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开言路,兼听则明,大明不当有言论之禁!”
“报刊管理法当废!”
“前有妖书之乱,现有假借圣旨做反,言路可以开,报刊不得不管”
在皇帝“抓大放小”的躺平管理之下,大朝会越来越像是个过场了,今日这般热闹,真的不多见。
争论发生在“东林正人”与“齐楚浙党”之间,而今这些标签,再没两年前那么醒目了。
一干青衣禽兽争论纷纷,红衣大员尚未下场,阁老尚书区更是一片静默。
大朝会只是用来造势,反应民意的,真正有用的话,要在小朝会说。
刘时敏匆匆而来,给校哥儿端来一杯茶水,使了个眼色。
小皇帝转头一看,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已经站在了屏风之后。
要打断朝会,必是十万火急的事。
“叮叮”
轻轻的钟罄声响起,争议暂停。这是皇帝要去更衣放水的意思。
“立即封锁后宫,防御交由羽林卫。无垢军配合暗衣卫重新编组,管控内宫、西山工厂及御工坊,按照张柔寻得的线索查案”
小偏厅内,校哥儿很快做出指令。
“朝会......”
“朝会不停,内廷之事,与外边无干”
想了一想,校哥儿补充道:
“时敏,拿我手令去通知皇后,锁宫之事,由皇后主持”
深吸一口气,校哥儿返回朝会现场,神色如常。
小朝会延续了上午的主题,只是,多了几位特别参会者,通政使朱国桢和两个副手左右通政。
朱国桢是浙江湖州人,庶吉士出身,与阁老沈?、前首辅方从哲是同乡,亦是吏部尚书孙如游的好友。去岁作为经办皇帝选秀、大婚的礼部侍郎,都以为他跟上陛下的步伐了,谁知事后却被调任通政司使,一度引为笑谈--怕是得罪皇帝,被投闲置散了吧。今日见他有备而来,大家伙顿时明白,原是皇帝早有布局。
阁老尚书们,要重新想一想,该怎么表态了。
刘一燝才不管那么多,今日他有重量级背书,必须要到一个结果:
“陛下,南都文报的文章,皆出自士林名家,宣扬忠君爱国之言,传播圣人之道,虽先前未曾登记备案,而今有前阁老韩爌、南京礼部尚书张问达、原太常寺少卿赵南星、帝师孙承宗等一百多位名士闻人联合担保,众望所归,人心所向,还望陛下察觉体谅,准予复刊”
随即,这黑面包公展开一封长长的陈情书。言语不长,签名很长,那些名字在大明士林都耳熟能详,都很有分量。
明牌了,陛下您这是要将我们东林打压到底吗?你真能把这些人都打压吗?
校哥儿转身看了看朱国桢
“陛下,传播圣人之道,教化天下,乃是礼部职责,非民间报纸之事。而传达上下、发放邸报,叫政令通达,并审核天下报刊,叫朝堂指令不为杂音干扰,正是我通政司责任所在。经查,南都文报多有文章杂评,与朝堂邸报内容相左,甚至常有冷嘲热讽,抨击朝政,实在是胆大妄为,怎能纵容姑息?”
“既要广开言路,怎能听不得不同声音,若是天下只剩邸报一家一言,那各家学派,又有何用?”
刘一燝环顾四周,侃侃而谈。他早想好了,你要打压东林没关系,但你方法不对,夸夸其谈不止我东林一家,嘴炮治国乃是整个大明士人的通病。“各大门派”肯定会兔死狐悲的,皇帝不可能打压所有士人。
“兼听则明,确实可以应允民间多办报纸”
“可以叫那南都文报重新整顿,再行复刊”
闽派,甚至浙党的大佬们,都在委婉的表达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