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敬夫太过操切,即便河套黄河可通航,运力几何?况且冬日冻结四五个月,并有凌汛,一年又有几度可以转运?”
军机会讨论的是蔡复一的《请复河套疏》,蔡复一认为,打败蒙人不难,不如就此全面复套。全面的意思是,后套、前套、甚至包括前套往东的土默川平原,黄河几字形攘括的所有沃土和高原。
他认为今时不同往日,河套打得起、守得住、能联通而且有得赚。
黄河几字形圈出的这块地,四面都是山脉,当中是高原和盆地,只有沿河三块是平原,但都是沃土,都是塞外江南。文臣们视这个几字形为鸡肋,主要原因是运输补给不便,容易受到到攻击,战争成本和行政成本都很高。而蔡复一认为,河运、水泥城堡、热兵器、耐寒耐旱的高产新作物,解决了这些问题,没必要将两座平原两三千万亩耕地拱手想让。
校哥儿还知道,几字形正中的高原盆地,后世还以“羊、煤、土、气”着称,全是矿啊!况且,河套出产良马,是量产骑兵的必备因素。冷兵器时代,河套存则边患息,河套失则边患起,若能复套,草原与中原,攻守易势。
他难以决策的原因是,现在,复套时机到了吗?真要一打两吗?记忆中,明末没有夺套之战,历史已经因为他的穿越而偏航了,这叫他无所适从,寝食难安。得找人商量吧,他的威信距离“战和由我、圣心独裁”还远着呢,正好借着问策来修复修复君臣关系。
第一个提出质疑的竟是蔡复一的同乡,黄克缵。他是黄河专家,说的都在点子上。
“若按蔡督师的算法,拓良田两千万亩,两年免租,三年减半。五年后,两千万亩地田赋只在百万石上下。但蔡督师还未计算马匹价差,而今一匹驮马需十两,战马三十两,若得河套,马价可减半或更多。若年购战马三万匹,驮马七万,即可节银八十万。更有挽马、牛羊之利,尚未计算”
户部尚书毕懋良以专业角度来看,账算得过来的。
“我大明赋税有江南,粮食有湖广,此为国家之重,何须为了蝇头小利再启战火,叫天下动荡呢?”
刘一燝的观点让许多人颔首,这代表的大概都是南方士绅的意见吧。
“陛下啊,东南乃是郭嘉之重啊”
浙党新大佬沈?难得附和了一下死对头。
“而今林丹汗陈兵河套,与我对峙,胜负未分,变数尚多。老臣之意,未解决建奴,不可急谋河套,而今应思虑的是,如何消弭这场兵事”
首辅史继偕好像也不怎么支持老乡。
“河套,建奴之诱饵也。自古以来,河套为中原之养马重地,而今又是成吉思汗祭祀之处,双方皆不可弃。老臣之见,战与不战,皆需速决,不叫建奴得利”
叶向高阁老觉得,还是先看大局
“建奴攻我镇沙不得,如今已撤军。熊延弼之意,来而不往非礼也,正联络袁可立、洪承畴发起反击,意在光复宽甸六堡”
“不若与林丹汗和谈,维持当下之局,复套再从长计议.......”
所以这一场会谈,结论是等战况进展,还是没主张。不过校哥儿觉得已经很有收获了,能把这一堆人拉在一起,真正的共商国是,总比让他们继续内卷党争,或者修理皇帝来得好。
谈判其实也是个伪命题,战场上刀枪谈不下来的,谈判桌上还能谈得下来?
校哥儿心中郁闷,文臣有文臣的局限,还是去看看朕的军官班吧,走到营房才想起来,能打的那些,都被他派到前线实习了,就剩一帮勋贵子弟,没啥看头。转身想走,不想身后一阵喧哗。
“孙五七!孙五七!”
擂台上,两个全身藤甲护具的人,拿着木刀对练。虽然都带面甲,但其中一人,很好认,那人左手永远带着手套,手套内安装着一支铁手,那是京师大医院的杰作。
这人是留守总教官,沈阳之战丢了一只手的猛将贺世贤。
“铛铛铛铛!”
贺世贤藤牌都不拿,直接用铁手挡住了对方的四连击,一腿就将对方踹在地上。
“伯爷,就说你没上过战场,还跟老子能得来?!”
那被踹倒的也是个狠角色,往后一滚,站起身来挥刀又是一轮连击
“孙五七!孙五七!”
底下围观者又是一轮起哄。这名字,校哥儿却很陌生,勋贵少年里没这一号啊?
这人身手还行,但比起贺世贤这种战场老油子,经验差多了,很快又被踹倒在地。但翻身爬起来,喘了喘气,这厮又是一轮攻击输出。
年轻人,有这劲头挺好,且看老贺如何猫抓老鼠,把你耗得筋疲力尽。
“嘭!”
老贺闪过木刀,单手就是一个过肩摔,将对手摔倒在地。
“还来?”
“孙五七!孙五七!”
底下起哄更起劲了,那对手晕乎乎的坐起来,把刀一扔,放弃了。
“当本伯傻啊,不来了!打是打不过你,但那火炮分级,还是那个理!”
拿掉湿漉漉的头盔面甲,这却不是个年轻人,看样子也有三十出头了,短络腮胡,脸上有个刀疤,那是与人街头斗殴留下的。
校哥儿有印象,一堆受训勋贵子弟里就属他年龄大,现任应城伯,孙廷勋。
初代应城伯孙岩,凤阳人,朱元璋的嫡系死忠,军职只到千户就退休了。朱棣靖难的时候,请他复出,代守通州,被“平叛”大军屡次围攻,死战不降,因此守城大功,受封应城伯。但老头杀性大,后来因私怨杀人,被褫夺爵位贬去交趾,死前才许他回乡复爵。
看这架势,这孙廷勋也是桀骜不驯的主儿。
“见过陛下!”
校哥儿一现身,自然是打不下去,也不起哄了。
“为何与贺总兵比试?”
“微臣。啊不。学员觉得,这操典中的火炮配比有问题?”
“噢,有何问题?”
“操典中只重虎蹲小炮,大炮却未分级,亦无明确配比,攻城战、野战、水战更无细分”
“依你看?”
“应以三、六、九、十二、十五斤、十八斤分档。其中九斤者,为红衣大炮常见口径,威力足够,用炮车运送也不显笨重,可为我军主力火炮。但野战时,应多配六斤、三斤炮,还可用链弹破骑兵.......”
校哥儿有点懵,混吃等死的勋贵,怎有这款异类?
“为何你如此熟悉火炮?”
“营中不忌进出炮坊,学员自去问的”
“所以你就想改操典?”
“贺总兵说我没上过战场,不可妄言......”
“陛下,卑职让他写个报告上来,这厮却说写不来”
“学员.......与那文字有仇,提笔半日,还写不出一百个字,可难死我了”
“哈哈哈.......”
“对了,为何他们叫你孙五七?”
“微臣...学员...年少时放浪,流连青楼乐坊,有次没玩没尽兴,身上却止剩五十七枚铜钱......被扔了出来”
“哈哈哈,你是伯爷,报出名号,谁敢扔你?”
“这欢场有欢场的讲究,仗势欺人,就不好玩了......”
这厮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这样吧,带上你的想法去兵部找茅元仪,毕业后就帮他造炮吧”
“陛下,臣想上战场,最好是水师”
“你与他们不同,已承袭了爵位,何必还上战场?”
“这伯爷当久了,吃喝嫖赌都没意思了,祖宗功业都是刀头舔血换来的,也该后辈们尽尽力了”
“为何是水师”
“骑步师能打的太多了,曹变蛟、马祥麟、黄得功、周遇吉......我连贺总兵都打不过”
“以前有个叫毛文龙的也这么说,毕业后,你也去登莱找袁可立吧”
这人又混蛋又精明,校哥儿正想多聊两句,内侍匆匆来报,魏忠贤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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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御书房正上演一场兄弟情深
“若奴婢在,绝不叫厂督受这等委屈”
“无妨,东厂本就应该背些骂名,若文臣都夸你,那就不对了....”
远远的,见魏忠贤与涂文辅抱作一团,校哥儿冷眼旁观,心中警铃大响。这种魏忠贤,还留不留?
进了木工坊,校哥儿叫众人退下,单留下了全身漆黑的暗衣卫一人。
魏忠贤的鬓角多了些许白发,神色匆忙。皇帝冷冷的,一言不发,魏忠贤欲言,又止。
“跟了你许久的陈德润,死了”
魏忠贤抬起了头,眼眶一红,语气哽咽
“咱们做奴婢的,能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不负陛下....”
“不是建奴暗谍杀的,是朕叫暗衣卫动的手”
魏忠贤身体微微一震,眼神中带着探寻,却依然没有开口
“他私通朝臣,泄露东厂机密,死不足惜”
“奴婢该死,奴婢教导不力!”
噗通,魏忠贤跪下了,屁股撅得老高
“也算他辽东立了些功劳,朕给他个体面。他的骨灰,你亲送去忠宦祠吧。他的嗣子,朕照例抚养”
魏忠贤没有开口,只是咚!咚!咚!磕了三记响头
“忠心为国,必有善终。但若是越了界,朕也绝不手软”
空气冷了下来。只片刻,魏忠贤急急开口了
“陛下,奴婢赶着回来。并非为陈德润,而是,山东有人谋反!”
“山东?”
“可是赈灾出了什么问题”
“厂卫盯着,抓了些贪腐小吏,倒也没被贪墨太多。只是粮食一直不足,前月有人假借施粥行善,传播谣言,说什么“地龙起,黄龙倾,壬戌年、天下反”
校哥儿松了一口气,这等箴言谶语,封建社会年年有传。只要不叫均田免粮,基本不会有大事。
“奴婢们跟着查下去,是白莲教妖人”
“白莲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