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三百年后的今天，我才会在这里，将这个故事告知于你们。”
讲完漫长的往昔，饶是纪霄神躯不朽，也感到有些疲劳。于是，他沉默下去，将呼吸放缓，开始调整紊乱的气息。
乔玉卓看看窗外夜空，向纪霄施放了恢复精神的神术。此时正值月上中天、魔气漫行之时，即便雷电神的力量能够辟邪，他们也不能对安全掉以轻心。
负责听故事的晓云驰，轻轻叹了口气。若有此遭遇的是他，他未必能坚持下来。
纪霄的经历，完全是一部悲剧。从失去一切开始，以失去一切结束。本以为相见便可欢喜，谁曾想相会后便是诀别？
“后来的事情，你们应该已经听说了。”纪霄闭上眼，伸手摸上面前神谱，摩挲着乔星绮的画像。“我的父母以为我死了，眼看要将我下葬。可我不仅没死，还成了雷电神。”
“因为我走的太久，家里有了别的孩子，并且已经被培养起来。我不想和他争什么短长，就在族地上建了座阁楼……”
“哦，还有乔星绮那个混蛋。”再次提及那位平等神，纪霄忽然笑起来，捏起手底下那页纸，捻着不算光滑的纸面。
“他早知我踪迹，却从不来看我一眼。不过，想想也是，我害他父亲没能留下全尸，他一定是怨我的。就算他恨我，也不算奇怪。”
“乌云于天际久久徘徊。”乔玉卓忽然起身，下玉榻走到窗边，说了句预言。“他身边有危机，如果他来了，反而不是好事情。”
“这世上除了祭乐神，还有谁能让他为难？”纪霄放开那页纸，找到自己的画像，留下神力，语气嘲讽。“祭乐神，最喜欢人的神明……哈哈，他居然也有厌恶人类的一天，真有意思！”
“说起来，我很好奇一件事。”晓云驰将神谱收进戒指，随口问着。“您为什么要称平等神殿下为‘许愿神树’？”
纪霄僵住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他难道要亲口对晓云驰讲，那说辞只是在泄愤吗？
“平等神的职责，是维护平等。”乔玉卓替他做出了解释。“欲使其听闻不平，须在心中许愿，以香花迎其降临。待见其颜，一切求愿皆可应验——无论所求之事为何。”
“还真是许愿神树啊。”晓云驰看向嘉长川。“你不会也变成这样吧？”
没有原则的许愿神树，约等于无序的魔神。嘉长川要是变成这样，他就有得愁了。
为什么？他们很快就要住在同一个小星系，有那种邻居，比多个仇人更可怕。
“绝无可能。”嘉长川颇为无奈，他根本不是那种人。“你放心好了。”
“是时候解决眼下的问题了。”纪霄打断了他们的话。“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那些人迟早会找出新的事。”
乔玉卓本想说什么，却在看了月亮一眼后，抬起右手，隔空抚摸月面。随着他手掌拂过，天边明月竟渐渐遁去，隐入了虚无。
纪霄见状，神色一变。“你要干什么？”
“月亮是神的眼睛。”乔玉卓左手凭空一攥，一根挂着金铃的圣子权杖，突兀地落在他手中。“而有些时候，必须请神明闭上眼睛。”
“你……”纪霄瞪大了眼。
乔玉卓举起权杖重重一杵，神力发散开来，构成一座金色神阵。白金的祈绫花从阵中生出，迅速占领了这间寝殿。
“没办法了。”他盯着远方的城，目光冰寒。“依眼下状况，我必须召唤祭乐神。”
祈绫花忽然成片枯萎，金色神阵被魔气染成漆黑。数只漆黑的神手，从花丛中伸出，迟疑片刻后，凶猛地向晓云驰发起攻击。众神之子身负神光，正是它们最好的养料！
晓云驰吓了一小跳，立刻跳到空中，躲避那似藤蔓的神手。这玩意儿忒难看，祭乐神的品味竟这么差吗！
“争斗的前提，是双方都遵守规则。”乔玉卓举起权杖，指向远方灯火通明的城。“他们破坏了规则，在袭击我的亲人。”
纪霄和嘉长川对视一眼，同时凑到窗边，顺着乔玉卓所指的方向看去——
远方，一座名为‘共济’的城池中，熊熊烈火正在燃烧，不断吞噬城中生灵。城外，圣皇的军队封锁了城门，不许城中居民逃生。
“他们居然在烧城？”嘉长川大为震惊。
“共济城中，可是有一百多座村落啊。”纪霄也震惊不已。“这真是……”
这种火攻法过于阴损，伤天害理，曾在云英范围内被投票禁用，并由天下联盟见证，写入了战事法。违反禁令者，将被举族逐出云英，世世代代不得再归。
晓云驰从空间裂隙里冒出来，挤在两位神之间，手里还提着半只神手。“要救火吗？”
嘉长川露出嫌弃的表情，一把夺走那半只手丢掉。“不要随便拿不明物体！”
“那是神火。”乔玉卓给晓云驰‘浇’了盆冷水。“只有与水有关的神明，和掌控世间一切火种的火神，才能熄灭此火。”
“那就请神相助。”晓云驰抬脚，将试图拉扯他的神手踩在脚下。“还有，这些手是怎么回事，你召唤的不是祭乐神吗？”
“是啊，我召唤的是祭乐神。”乔玉卓笑着。“但，祭乐神的状况不太乐观。”
纪霄转头盯着乔玉卓。“他怎么了？”
乔玉卓没有回答，用神语低诵起某种咒文。待他念完，地面的神阵腾空而起，化作金光飞向共济城。已经出现的神手，则纷纷化为灰烬。
三秒后，神阵出现在共济城上空，骤然爆发光芒，笼罩了整座城池。城池及其周围的一切，包括火焰，顿时进入了停滞状态，不再动作。
被追了好一会儿的晓云驰，总算松了口气，转头盯着乔玉卓。“为什么他会攻击我？”
按理说，谁召唤神，神就会暂时听谁指挥。像这种不受控制的情况，本不应有。
“你的敌人是原初魔祖。”乔玉卓笑容不变。“污染祭乐神的魔气，也来自原初魔祖。”
晓云驰不由无语凝噎。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谁能想到，祭乐神居然会被污染？
“现在并不是算账的好时机，殿下。”乔玉卓见他吃瘪，笑得愈发灿烂。“待此事终了，我们再去迎神山深处一较高下，可好？”
“不和你打。你那些个招式，我抵御不了。”晓云驰怏怏不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去找先圣皇的干孙女。”乔玉卓一杵权杖，展开一道传送神阵。“她是司雨神的代行权行者，能灭掉那些神火。”
纪霄茫然地看着他。“铃花皇室命中无女吧，先圣皇从哪里来的干孙女？”
“先圣皇和平等神殿下，并不是同一血脉。”乔玉卓举起手，伸出两根手指，掌心朝着自己。“很久以前，真正的铃花皇室就绝后了。最后一位直系血脉者，正是平等神殿下。”
“至于如今的皇室……平等神殿下离开前，从铃花族平民中，选择了一位自幼通神的少年作为圣子。现任圣皇乔研珣，正是少年的血脉。”
晓云驰若有所思。“从平民中选圣子？你也是这种情况吧，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我和那位不一样。”乔玉卓有些无奈。“那位能和时之神对话，我可不能。”
“那又如何？”晓云驰挑了下眉。“你能做到的事，已经比寻常神明都要多了。如果你哪天突然成了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纪霄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晓云驰殿下，对一个侍奉神明的人说这话，不好吧？”
“我觉得挺合适的。”乔玉卓思索片刻，竟表示了赞同。“与其通神，不如自己成神。”
他甚至叹口气，道：“所以说，能通神又有何用处嘛，到头来不还是得履行因缘？”
话音落下，神阵发动。他们被送离飨祭宫，丢进了一座荒凉的圣王堡。
这座城堡年久失修，有些摇摇欲坠，每一块银砖各有各的松法。墙上画满了各种图腾，其中时常出现一些重复的云雨纹。
乔玉卓举着权杖找了一遍方向，走上残破的楼梯，轻声呼唤道：“洛希缇，你在吗？”
他一连喊了三遍，无人回应。就在其余几位都觉得这里没有旁人时，满室图腾亮起，一个温柔中略带妖异的女声从图腾间传出——
“我在哦，乔玉卓。”
“圣皇正用神火焚烧共济城。”乔玉卓继续往楼梯上走，语气中带了点恳求之意。“我来这里，是想请你去熄灭它。”
“好啊。”图腾间逸散出水色烟云，逐渐显出一位墨蓝发少女的身影。“作为报酬，事后你要答应我的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乔玉卓问。
“我不知道哦。”少女化为实体，落在乔玉卓面前的楼梯拐弯上，微笑着。“等到这件事结束，我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直觉告诉乔玉卓，这个条件里有诈。但一来他预知不到后果，二来他也不觉得洛希缇能提出什么离谱请求，便点头应下了。
“那我就先走了。”洛希缇笑起来，语气颇为得意。“要快点赶来哦。”
她说完这句话，飘进图腾消失了。
“洛希缇，洛希缇……”纪霄喃喃低语。“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呢？”
但他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三百年来，他刻意不关注外界，遗忘了很多事，连这点小事都不记得了。
“我们还是快点赶去共济城吧。”晓云驰在半空中划开道空间裂隙，拉着嘉长川纵身跳进去。“希望火势能被控制住。”
“是一定能被控制住。”乔玉卓走下楼梯，跟进裂隙。“她可是能行云布雨的。”
纪霄暗自记下图腾，抬步追上几人。他还是觉得，这个洛希缇不太对劲。至于哪里不对……他忘了，所以不知道。
穿过裂隙，他们站在了共济城前。焦糊气味充斥在空中，呛人得要命。就连这一带的土地，也已被神火烧至焦灼，生机全无，大抵再长不出任何作物了。
“早知有今日，我当初就该唤雷劈焦他们。”乔玉卓蹲下去，拈起一块土搓了搓。“到底是为什么，才会预知不到他们的行踪……”
他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什么，恍然道：“原来如此，是原初魔祖啊。”
“原初魔祖？”纪霄脸色变了。
“是啊，原初魔祖。”乔玉卓举起权杖，望着天空。“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有顾忌了。”
“你要做什么？”纪霄大惊，忙伸手去拉他。“不能——”
他到底晚了一步。乔玉卓吸了口气，用神语吟诵起长篇的咒文。每诵一字，他身边便会出现一个金字，金字又渐渐构成了无数条垂象流瀑，并迅速将他包裹起来。
“阻止他……”纪霄整个人顿了下，艰难转头看向晓云驰，抬手捂住心口，倒了下去。
晓云驰并不明白，纪霄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但他听着那些咒文，隐约觉得很不舒服。这究竟是什么咒，为什么能影响神明？
“这是一种唤神咒。”嘉长川一边大声说话，一边伸手捂住晓云驰的耳朵。“但，用途不是召唤神明。”
“不是召唤，那是什么？”晓云驰看向他。
“强行借用神力。”嘉长川瞳光一转，死盯住还在诵咒的乔玉卓。“我超越阶位，不会受影响，但雷电神就……”
“明白了。”晓云驰点头，拿下嘉长川的手，向乔玉卓走去。“我借神力，你救纪霄。”
嘉长川闻言，叮嘱了句‘多加小心’，眨眼熄了瞳光，扶起倒地的纪霄，向远方撤去。
晓云驰走到乔玉卓背后，左手抵上他后心，右手拔出佩刀，解开神冢界禁制，将其中的一片金海移至现实，随后举刀一挥——
海水冲天而起，将城池拍在浪涛下。水中神力被乔玉卓吸去，余下的水熄灭了一部分神火。但，仅此而已。
不待他另有动作，另一道诵咒声响起。抬头望去，只见身背长手鼓的洛希缇立于城头，一边击鼓吟唱，一边提步起舞。
随着她舞步变化，城池上空渐渐乌云密布。在清脆的鼓声中，蓝色雨水倾盆般降下，浇熄了遍布城池的神火，在地面积起十寸深的积水。
而城池上方的神阵，感知到火焰已熄后，便自行散去了，让时间继续运行。城下的圣皇军，以及城内的平民们，则毫无所觉般继续混乱着，谁也没有立刻意识到神火已经熄灭。
见火势已去，乔玉卓当即停止吟诵，将权杖望地一杵。他的金色长发间，自发根至发梢逐渐闪烁起星光，如包涵了漫天星辰。站在他背后的晓云驰，甚至被这光刺得闭了下眼。
就在这一眨眼间，一位金发的神明，出现在共济城中，缓缓向城外走，每走一步，腕上铃环便清脆地发出一声响。其声微弱，却恍若响在了所有人耳边。
“谁来了？”晓云驰收回手，看向城门。直觉告诉他，来者不善。
“祭乐神。”乔玉卓答。“并且，是本尊。”
洛希缇从城墙上跳下来，落在乔玉卓身边，转身向城中看去。“你召唤他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停止时间。”乔玉卓提起权杖，向城中走去。“我要进城，这边就拜托你了。”
洛希缇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快点哦，我可没什么耐心。”
她将目光转到晓云驰身上，打量他几眼后，移开视线，说了句嘲讽的话。“哼……众神之子，不过如此。”
晓云驰毫不在意，收回那片金海，刀尖指向围上来的圣皇军。“这些人，怎么解决？”
“灭口。”洛希缇抬手，猛地击响长鼓。“看在你救乔玉卓一命的份上，我会勉为其难的配合你一下。”
鼓声激荡，近前的圣皇军耳膜骤痛，耳孔间淌下血痕。后方人马并未察觉，继续向前，竟将前队冲散。一时人仰马翻，好不精彩。
领队将官远远看到洛希缇，连忙急声高呼：“后撤！后撤！”
“别想逃！”洛希缇又敲了下鼓面，一阵蓝色水波随鼓声震荡而去。“全都留下吧！”
那水波速度极快，转眼到了圣皇军面前，顿时扫倒一片人马。落水者皆在惊怖中融化成浆，与横扫千军的水波融为一体，继续向前。
眼看水波就要波及全军，乱阵后忽然冒出位手持权杖的金发少年。他一挥权杖将水波打散，慢悠悠走到阵前，与洛希缇遥遥相望，眼中带着志在必得的光。
“哼。”洛希缇见了他，一脸不屑。“别来无恙啊，乔玉悠。退位生活过得怎么样？”
哦，前圣子？晓云驰看向来人，打量一番，又移开视线。
此人眼神傲慢，看洛希缇的眼神，就像头狼见到了肉。看来，他争位失利，不仅是因为不能通神……无论是身体，还是术法，亦或是性格，他都不如乔玉卓。
“你是民间公主，就该为皇室效劳。”乔玉悠无视了晓云驰，出言讨伐洛希缇道。“你总和那个平民圣子凑在一起，难道还想嫁给他吗？”
“我不嫁给他，难道嫁给你吗？”洛希缇大笑起来。“皇祖父留下的圣言，你不会忘了吧？他，要我嫁给在任圣子。”
“但你已经不是圣子了！”不等乔玉悠开口，她拍着鼓身，继续大笑道。“太好了，我对你可没兴趣！跟乔玉卓比，你什么也不是！”
“洛希缇！”乔玉悠直接被激怒，二话不说，提起权杖砸向她的脑袋。“你找死！”
“找死的是你。”晓云驰抬手放出水浪，将他连着周围一众圣皇军，一起卷出十米开外。“只许你有意，只许你达成目的，不许别人选择，世上怎会有那样好的事？”
虽然他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大概也就那样吧——
先圣皇为延续家门收养洛希缇，准备培养她成为皇室女，嫁给圣子。但前圣子不能通神，他只好又找了乔玉卓，洛希缇的结婚对象，也就因此改变了。
不过，乔玉悠显然不能接受这一事实，毕竟那到底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呵。
还在附近的圣皇军，察觉到水浪中的神力，纷纷跪了下去。领队将官甚至发起了抖，恨不得钻进地里。
先前听说现圣子被神救走，他是打死也不肯信的，现在他信了，彻底信了。洛希缇公主身边这人，看着不太起眼的样子，竟是个……
被水卷跑的乔玉悠，直到撞上一块大石，才算停止了漂流。他慢慢从水里站起来，走回两人面前，满眼凶光地看着晓云驰。有神力的水系异能者……这人是谁？
“我奉劝你对他礼貌点，当心丢命。”洛希缇看了眼远处，耸一耸肩。“你或许没见过他，但你一定知道‘沐雨王’这个名号。”
她一边说着，一边渐渐露出恐怖的笑容。“如果你对他无礼，沐雨星会讨伐你哦。”
“别以为你就能保全自己。”乔玉悠咧开嘴，也露出了恐怖的笑容。“我们走着瞧。”
他说完这句话，举起权杖喊了声‘全员撤退’，转身离开。深陷恐怖情绪的圣皇军，闻此言如蒙大赦，立刻如退潮般飞快地跑散了。
晓云驰看着洛希缇。“我没说过我是谁。”
“但我知道你是谁。”洛希缇抬手拨了下脸部肌肉，将表情调整正常。“你是晓云驰，沐雨皇帝唯一的儿子，首位以母星为名号的王，众神寄以希望的爱子。”
她向他伸出右手。“吾名洛希缇，今生是司雨神的代行权行者。前世是玉姬二公主，星铃君，赫莉谛妮的泪滴。”
晓云驰愣住，赫莉谛妮的泪滴？
“你那本神谱上，说不定还有我的画像呢。”洛希缇晃了下伸出的手掌。“和我结识并不吃亏，你迟早会需要我。”
晓云驰沉默片刻，缓缓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晃了一下。“谢谢。”
洛希缇攥着他的手，在他掌心里留下了一点神力，笑道：“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