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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曾言,强兵好训,良将难寻。”耿裕说着,从腰间取下那枚精致的荷包,俯身轻放入囚牢之中,“将军戍守边境多年,御下有方、战术精良,我耿裕,由心敬佩。此物算是我送予秦家的礼,将军……可自行离开,无人敢拦。”

今日,无论出于道义,还是遵从王令,耿裕都不会杀他。

老人脚下踉跄,步履蹒跚,像是被风吹动的芦苇,左右摇摆。荷包上绣白鹤的丝线一晃经年,已染上了不堪的暗黄,被抬入不朽的心门。

荷包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秦字,隐匿在日光和牢笼形成的黑影里,并不起眼。值得庆幸的是,秦苍识得此物,纵然它被里头的碎骨挤压出了棱角,光华不再,也不曾更改过面容。

翻涌的痛苦和思念蚕食着老人的心神,一步步挪向失去光明宠溺的渺小荷包,仿佛被锁链牵绊的不是秦苍,而是它。

现在,除了怀中的族玉和碎骨,还多了一枚荷包。

飞鸟掠过长空,落入高山阔树间,摔成无数瓣模糊的记忆。秦苍的身影在阴影中何等无助和孤独,一直精干健全的他,自打回到玉京起,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老去。

他颤抖着手,胆怯地将荷包取回,复又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用锦帕收好的碎骨和族玉装入其中,拉紧系带。做完这些,老人抬头时已是满面泪痕,唇瓣抿得紧紧地,眼底染上了血色般通红一片。

眉眼之间,有戾气,更多为沉痛。

“是我害了你……”老人喉中堵得难受,一声声崩溃气喘都带着喑哑哀恸,“是我害了你们啊……”

老人低下了头,弯下那本应笔直地挺立着的腰,跪伏在地上掩面大哭。他将额头重重抵上荷包,佝偻的脊背剧烈地抽搐着,不断重复的自责语句破碎不清。

……

在遮云蔽日的沙尘之下,是围剿冲杀的兵士,和再难突围的残兵败将。

眼见鲜血染红了战袍,耳听见战鼓鸣鸣、呐喊声声,沉闷的鼓点督促着后方居民的步伐。一浪浪的攻势余波未尽,飞沙走石卷土重来,刀剑的悲鸣诡异地黯淡了下去,城门终于合上最后一丝缝隙。

城门关了。

秦家小将的退路没了。

他再也,不能回家了。

“嗖——”

重弩以惊人之声迸发而出,穿过人群特意留出的路径,穿透他的心脏,牢牢将年轻的将军钉死在城墙之上。

临死时,他手中还紧攥着那柄长剑,一息便被重弩贯穿而亡,心脏破碎,迸发出万点鲜红的血液。

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地面发出震动的嗡鸣。士兵们列成整齐的方阵,在梁人小将的号令下,雪亮的刀刃齐齐投向墙上仅剩最后一息的将军。

他口中含着血,不露痕迹地藏匿了呼吸。

生命随着眼前的光明一起死去。

连遗言都来不及有。

耿裕看着那些为了军功撕毁尸首,斩下头颅的兵士,心绪复杂。

……

阴风游走,耿裕闭目肃立,耳畔充斥着刺耳的哭喊。

是秦老将军压抑多年,终得以发泄的悲哀。

牢房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位老者。他好似睡去了一般,面色苍白,没了呼吸。

一静一动,成了一隅黑暗中最鲜明的对比。

“是我害了你们……

“是我害了你们!……”

老人哭得浑身抽搐,额头被棱角分明的荷包压出深红之痕。想来这一生供奉无数寺庙香火,无一不是求得妻儿来世平安喜乐,却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他才是被神明背叛之人。

“我还有何脸面……”老将军抽噎一声,直起腰来,左手中紧攥着那枚荷包,“回到楚地!”

牢房终于染上洒入的一丝阳光,照亮了老将军的一块衣角。他的目光混浊暗淡,绝望磨砺着剑锋,把他拉入沉痛猖獗的地狱。

一道银光闪过,倒映着日光、烛光,还有一条狭长蔓延的血迹。

耿裕瞳孔微缩,正要喊人开门制止,声音却哽在了喉头,再来不及发声。

流水断绝,高山坍塌,牢房的墙壁上哗啦啦撒开了一大片血花,甚至耿裕的衣角,也沾上了余温。

“咣当——”

长剑脱手,重重落地。

从此,耿裕的父亲得以心安,秦家军再不复往日荣光。

可他高兴不起来。

温先生双手交叠在身前,从门外缓缓而入,拱手行了一礼。

“敢问将军,如何善后。”

“你打得狠了。”耿裕默默良久,目光飘向角落里没了声息的范老将军,淡淡道。

“是,微臣知错。”未收到耿裕的允准,温先生便躬身不起,借着袍袖的遮掩确认了秦苍的死亡,方道,“将军太过心善,微臣,只是为了将军能无后顾之忧。”

“他们若活着,秦老将军不会自尽。”温先生拔高了声调,故意让外头之人听见,“正因如此,微臣才下了重手。”

“你这是害我违背王令,陷入天下人唾骂之地!”

“将军!”温先生跪倒在地,“王殿留秦家性命,是为堵天下人悠悠之口!如今,王殿心头大患由将军亲手除去,骂名由将军担,王殿纵然面上不喜,可心下,必然是感念将军的!将军为臣子,事事为王殿!微臣为家臣,事事为将军啊!”

耿裕凝望着秦苍的尸首良久,直至他身下大片的血液近乎干涸,才沉沉闭上了眼。

“以军中至高之礼,由你亲自,送到秦家军去。”

“将军……”

“你犯下的错,由你来面见秦家……遗孤。”

两名狱卒十分有眼力见地上前打开了牢门,诱发了不小的一阵轻风。浓郁的血腥臭气扑面而来,温先生分明是个文人,却恍若未闻般跪伏在地,只字不发。

“派人,收拾干净,穿好秦家军甲,再送回去。”耿裕狠狠睨了温先生一眼,“临行前,本将会亲自检验,若有遗漏,你便不必在本将身边了。记好,你是本将的家臣,不是王殿的。”

“你没有和楚恒打过交道,不知此人手段之阴狠。我虽不知你这般行策是受谁的启发,念你劳心劳力多年,我耿裕信你的衷心。”他遣退了两名狱卒,道,“他放了秦苍来,自知道秦苍八成会死在此处,我若不将尸首送回,他便会借此激怒秦家军,我梁国占不到一丝好处不说,甚至连失几座城池亦可。”

耿裕眸色半垂,俯视着跪在他身前的柔弱书生。

“他一早就知道真相,一个尸骨无存的秦小将军,再加上秦苍,你当天下人如何作想?三国王君如何作想?林后欲秦苍战死,楚恒顺水推舟逼我入不仁不义之路,我若不顺他的路走,便过不去王君这一关,引朝野生疑;走了,便永生永世被世人诟病……秦将军是个不可多得的军事奇才,数年戍守倒马关寸步未退,单这一点,我必护他的尸首完全。”

温先生入内的一刹,耿裕便立即反应了过来,无论秦苍是否死在他这里,他都逃不过楚恒的算计。楚恒深知秦苍的性子,便将两条路明晃晃地摆在耿裕面前,由着他选。

一条,是遵从王令,不杀秦苍。由着放虎归山,为梁国留下后患,招致满朝文武怀疑;一条,是明了梁王隐意,由他代承污名,被世人诟病。

无论哪一条,他耿家的武将之路,都不会长久。

以楚恒心计,断不会做无把握之事。耿裕大可将秦家众人压下慢慢审问,可温先生的变故显然亦在他掌控之内,分毫不差。

这一招,又以离间计佐之。

好一个楚恒。

可,他为秦苍准备的退路,究竟在哪?

……

这一夜,过的煎熬而漫长,但于历史长河而言,不过是微末尘埃。

长空簌簌,滴下的暖风汇入人海,铺排成一片齐整的军帐。今日不当轮值,秦典墨只拉紧了腰带,一身玄衣便装,撩开帘帐步入晨光。

少年腰间,还挂着一枚小小的圆玉佩,异常珍视般,寸步不肯离。

“朝阳初升……大将军安泰。”

温和平淡的语调,有如昆山玉碎,亭亭立在他面前。少年一抬眸,望进她那双如水的眼瞳,似隐隐笼了一层水意,瞧不真切。

秦典墨愣了愣神,下意识地抬起手抚平了衣领,扶正了剑柄,木木开口回道。

“同安。”

楚国以玄色为尊,诸多正式场合下,女子的袍服皆为玄色,以示敬意。秦家军将领衣袍多玄色,次一级为棕褐,再次则为浅棕,等级森然。

她甚少穿这般郑重的颜色,发上一支清冷白玉素簪,腰间以一抹苍白勾勒,手臂上还搭着一件与她身形、肩宽并不相匹的白麻布外袍。

秦典墨余光一扫,才发觉周遭的几座营帐安静得不似寻常,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疑虑来。天光正好,想来是今日当值的阎姝严苛了些,拉着他们晨训去了。

“此物……”少年将军开口问道。

“将军莫怪。是我擅作主张,将众人唤去了篝火处,也望将军……”珈兰说着,微有哽咽之声,“拿好这个。”

“何意?”

“梁人来了使臣,是那位军师,温先生。”

“原是贵客。”

“是。只是,秦老将军,是同温先生一道来的。”言毕,少女回过身去,不敢再看他的面容,“还请将军随我来。”

祖父不是昨夜鼾声正盛,熟睡去了么?怎的今日晨起,反倒是同温先生一处?

秦典墨心中隐有所感,慌忙跟上了珈兰的脚步,向着军营正门而去。

篝火旁的营帐边,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兵士,甚至那几个眼熟的百人将,也跪伏在地不敢高声。整座军营陷入了无名的静谧,唯有偶尔传来的几声抽泣,和篝火噼噼啪啪烧灼的噪声。

军营外站着一队人马,其中一名小将高举着梁国使节的节杖,还带了随行一长列的木板车来。车上似有方正之物,以白布遮掩了,停驻在营外。

阎姝甚少穿军中给的玄色衣袍,她觉着这颜色不衬肌肤,可今日却破天荒地换上了,跪在篝火旁不远处。因营帐遮掩,秦典墨一时瞧不清后头的物什,只知那是又一架木板车,载着一副……

棺材。

少年心中咯噔一下,脚下踉跄了半步,旋即快速向着篝火旁而去。

“兄长……”

阎晋见是秦典墨,正要抬手拦上一拦,却被他径直甩开了手。

姝儿哭得喑哑,脱力地跪坐在地,唯眼泪行行。若是他骤然闻此噩耗,怕也要失了半条命去,总是拦一拦,慢慢说的好。

一棺之隔,两国将领,三姓儿孙,再不复相见。

“秦大将军安泰。”温先生隔着遥遥的军营大门,提高了声,打破一片寂静。

秦大将军,好讽刺的称谓。

棺中躺着一位老者,身躯冰冷僵硬,面容安详地躺在那儿,手中还紧紧攥着什么。老人颈部有一道极深的剑伤,划开了半个脖颈,魂灵亦从这一道口子逃窜而走,不再寄存于躯体之中。

“祖父?”秦典墨无助地扒上棺木的边沿,声线喑哑,唤道,“祖父……”

一缕阳光透过云隙,照亮了老人满头的白发,格外耀眼。细看之下,才发觉他的颧骨很高,脸色暗淡无光,密布的皱纹如树皮一样粗糙干涸。

徐老将军趴在木板车的另一侧,倚着车沿,泪水如潮。

“祖父!”秦典墨高声唤了一句,声线颤抖,可面前的老人再应和不得。

温先生微招了招手,示意身畔举着使节节杖的兵士同他一同入内,站在门内,拱手行礼。

“天气炎热,还请大将军妥善处理。”

“呵,妥善……”秦典墨冷笑道,双眼通红,赫然是强压下的泪水。

随着沉重的金属碰撞声,秦典墨的剑瞬间出鞘,划破空气,带起一阵疾风,直指门内之人。他哪还顾得上什么使节不使节,即便温先生身侧之人明晃晃地将节杖高举,也敌不过心头翻江倒海的怨恨。

“狗贼!我杀了你!”

堂堂男儿,头一回在人前泪水横流,愤然怒吼。

“你还我祖父来!”

他随手将手中麻衣外袍一丢,身形随之跃起,如同一头勇猛的猎豹,向温先生猛扑而去。

珈兰视线微转,便撞见不远处楚恒投来的目光,冰冷得探察不到半分生气儿。她深知楚恒的意思,大寒与小寒分立两侧不曾出手,是要她来作这个和事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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