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晴,天色大好。
燕雀回笼,飞跃山川,落于檐下,铜钟重重响了三声,迎着晨露,守城的官兵拉开庄重的朱门,两旁长枪佩剑守候,无数百姓涌至城门口,或进或出,又开启了新一天的征程。
人群里,三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齐肩并立,牵着马轻装简行,大约是模样太过出众,一路走过,惹来不少目光,就连守城的将士,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出了城门,少年潇洒上马,马鞭一挥,随着一声“驾”,三匹雄姿勃勃的马儿疾驰而去,尘土飞扬下,那英姿飒爽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于青木山丛之间。
“殿下,不去送一送吗?”
城楼之上,地坤看着自家主子那一脸不舍的神色,忍不住开口。
安崇邺摇了摇头,该说的昨日都说了,再去送,只怕他更舍不得让他走了。
地坤没再开口,他其实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向来秉节持重的主子,会因一个人而失控,时常露出无法掌控的情绪,所谓爱情,真的能如此轻易的改变一个人吗?
一个时辰后,乡间小道的河边,宁绝下马,接过天乾递来的水壶喝了一大口,闻卿竹蹲在水边洗了把脸,转头见宁绝揉腿,便猜到他可能是骑太久马不适应,有些伤着了。
“反正不急,我们骑慢些吧?”闻卿竹高声喊着,有些担心。
天乾取了块软垫铺在宁绝的马鞍上,仔细整理过,确保不会掉下来后,他才道:“试试,应该不会受伤了。”
宁绝翻身上马,硬邦邦的马鞍被柔软的垫子覆盖,他试着走了两步,双腿内侧确实好受了很多。
“嗯,舒服多了。”
宁绝满意点头,又看向闻卿竹:“走吧,虽然不急,但谁也不知道这一路会发生些什么,为免意外,还是早些到潞州为好。”
闻卿竹拂去身上沾染的落叶,上前两步问:“可你受得住吗?还有好几日路程呢。”
“无妨。”
宁绝一身青色骑装,单手拉扯着缰绳,双腿轻拍马肚,灵夙咈哧两声,用不着鞭笞,便向着目的方向飞奔而去。
望着他越跑越远的背影,闻卿竹叹了口气,翻身上马,与天乾紧随其后,一路同行。
日夜兼程,三人快马疾驰,连续赶了两天路,终于在第三日傍晚时,他们行至啸城。
眼见天色晦暗,将有细雨落下,三人入城暂避,寻了间客栈,在下马时,宁绝受不住了,浑身颠得好似快要散架了一般,两条腿都在打颤。
忍着酸痛抬脚下马,落地那一瞬间,双腿发软无力差点跪下去,幸好天乾时刻注意着他,在他即将倒下的同时,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公子,没事吧?”
他单手环抱握着宁绝的肩,另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眸色十分担忧。
宁绝倚靠着天乾的支撑稳定身体,等两条腿逐渐适应后,才慢慢站直,摆摆手道:“没事,不过第一次骑那么久的马,有些不适应而已。”
何止是不适应啊,简直是遭罪,他都能明确感受到,大腿两边火辣辣的疼。
“照你这体质,跑到潞州不死也得残。”
闻卿竹上前,牵过三匹马的缰绳递给了客栈门口的小二,复而回头说道:“还是找个马车吧,最起码少遭些罪。”
宁绝拧了拧眉:“这一路深山险峻,崎岖坎坷,骑马都艰难,马车又如何能走?”
这一路上,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走的都是些荒无人烟的山间小路,茂林深处,马车根本是寸步难行。
他忍着痛意往客栈门口走去,闻卿竹上前搀扶,一边带着他往里走,一边说道:“如今早过了京都地界,不会再引起注意,不如乔装改扮一下,就沿着官道光明正大往潞州去?”
宁绝想了想,也没再坚持:“明日让天乾去购置辆马车,我们扮成商户,走商道往扬州方向绕路前行。”
官道人多口杂,避开些总归不是坏事。
闻卿竹自然没有意见,他点头扶着人进了店,此时客栈里只有寥寥几人,莫约三十来岁的中年老板眼神精明,一看来人模样出众、衣着华丽,便深知是几位贵客,急忙放下手里算盘迎上去。
“几位贵客,快快里面请。”
老板笑容满面上前,忙唤闲着的小二招待:“阿春,快给客人上茶。”
“哎,马上来。”
小二吆喝着去了后院,宁绝三人刚寻了个位置坐下,一壶热茶便上了桌。
老板娴熟的给三人一一斟茶,一派和颜悦色问道:“天色不早,敢问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宁绝疲惫的不想说话,闻卿竹从怀里取锭银子放在桌上,道:“给我们准备三间上房,再备一桌最好的膳食。”
话落,老板正要应承,便又听他补充了句:“再来壶好酒。”
“好嘞,贵客稍等。”老板点头哈腰,收起银子便立刻下去吩咐。
不多时,热菜上齐,摆了满满一大桌,望着面前快要放不下的盘子,宁绝一脸瞠目结舌。
“这么多,十个人也吃不完啊。”
大致数数,共十四碟菜,闻卿竹倒是没多少意外,他堂堂大将军之子,连满汉全席都吃过,眼前这点算什么。
“上都上了,也退不了,吃吧。”
他笑得狡黠,率先执筷抬手,夹起一片薄薄的鱼片入口,细细品味后,满意喟叹:“嗯,味道不错,啃了两天干粮,终于能吃点像样的了。”
接连尝过好几样菜,看他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宁绝忍不住失笑,也招呼着天乾动手:“用餐吧,此行在外,别讲究那些虚礼。”
“是。”
天乾点头,也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三人用餐,闻卿竹大大咧咧无拘无束,天乾迅速快捷不挑不拣,宁绝细嚼慢咽动作优雅,如此看过去,一顿饭就能看出他们性格迥异,各不相同。
桌上无话,一阵风卷残云后,食物所剩无几,宁绝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面前好几个空了的盘子,他感叹自己还是小看了闻卿竹。
原先只以为他喝酒厉害,没曾想,他吃东西也挺强。
桌上的食物一大半都进了闻卿竹嘴里,别人肚大能撑船,他是肚子不大,能塞半口锅,还外加两壶酒。
吃饱喝足后,三人上楼,各自叫了小二备水洗漱。
屋外小雨淅沥沥落下,房间里,宁绝褪下衣衫,用清水擦洗后,取出安崇邺准备的药膏抹上,他倒是有先见之明,早料到他这一路会磕磕碰碰,便给他备好了消肿化瘀的伤药。
皇子府的东西效果不差,翌日醒来时,宁绝明显感觉好了许多。
楼下,闻卿竹发冠高束,一身利落束袖长袍,坐在那里喝酒,宁绝刚一走下去,小二就十分眼尖的端来清粥小食。
宁绝衣着蓝白相间的长袖宽袍,一头墨发簪在身后,坐下时,发梢落地,沾了些许微尘。
他理了理衣上褶皱,左右不见另一个人的身影,随口问:“天乾呢?”
“找马车去了!”
闻卿竹应着,举起面前酒杯,笑嘻嘻问:“要来一杯吗?”
宁绝扬唇,摇头婉拒:“我可不想在马车里躺一天。”
他酒量不好,闻卿竹是知道的。
略微可惜的叹了一声,他仰头一饮而尽。
“唉,连个陪我喝酒的人都没有,真无趣啊。”
想当初在边关时,他身边每天都有一大群人陪着,他们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谈天侃地,纵情狂笑,虽每天徘徊于生死边缘,亦不忘豪情逸致,畅聊人生理想。
宁绝端着碗粥慢慢喝着,听了他的话,不由一笑:“你爱喝酒,等回了京都,我邀个人,让他陪你喝个痛快。”
“谁啊?”
闻卿竹来了兴致,他在京都待了三年,还从未遇到过能跟自己喝酒喝到尽兴的人呢。
宁绝笑着没有答话,卖了个关子:“等回去就知道了,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那可不一定,我可是千杯不醉哦。”
闻卿竹一挑眉,神气十足:“边关那群常年浸在酒葫芦的汉子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你认识的那个人,能有多厉害啊?”
“他具体多厉害我不知道,不过我亲眼见过,他一连喝了三壶冬日醉,依旧面不改色。”
他不爱喝酒,所以不知道这个量算不算多,只是与他相比,属天壤之别了。
听他这么说,闻卿竹也好奇了:“如此说来,确实酒量不差。”
冬日醉可是烈酒,能喝三壶而不改色的,绝非常人。
宁绝没说话,专心喝着碗里的粥,闻卿竹自斟自饮,接连喝了好几杯,直到一壶清空,他还意犹未尽。
酒杯落下,若是平常,他肯定还要再来两壶,可今日要赶路,未免耽误正事,他还是忍下了动作,就此作罢。
爱酒而不滥酒,倒是十分难得。
宁绝莞尔,由心道:“君心无所缚,杯酒共长生,此来无遗憾,可比谪仙人。”
以他这性子,如果没有任何责任束缚,他应该会是个自由自在的酒仙。
闻卿竹半撑着下巴,笑得见牙不见眼:“虽然我不会作诗,但我听出来了,你在夸我。”
“嗯。”
宁绝点头,十分坦诚:“就是在夸你。”
夸你自由恣意,夸你洒脱不羁,夸你超尘脱俗,是个酒中仙。
少年意气风发,自小受到的赞誉数不胜数,而唯有此时,闻卿竹愣了片刻,难得露出一丝忸怩的神色。
“你……无缘无故的,你夸我做什么啊……”他结巴着,眼神闪躲,撇开脸,耳尖都红了。
难得见他如此窘迫,宁绝笑了笑没再打趣他,喝完清粥,他放下碗筷,正倒茶时,天乾快步走了近来。
三两步到了桌前,他抱拳行礼:“公子,马车准备好了。”
“辛苦了,坐下休息会儿吧。”
天乾未动:“属下不累,我去把马套上,片刻便能出发。”
倒也没有那么急。
宁绝问:“早膳用了吗?”
“用过了。”
“好,那就有劳你。”
宁绝颔首,天乾二话不说,立刻转身退下,行事简洁,高效迅速,真不愧是特意培养出来的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