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看到安慕海,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孩子的脆弱一下就浮上心头。
表面上,他是三江源莫家的小姐。但自小以病为由,多居于帝都。她和纳兰雪一样,在海后身边长大,照顾他们的,就是安慕海。
安慕海虽是太监,可在莫雨和纳兰雪眼里,他不但是个男人,而且是个父亲。
在风灵卫南衙,有一处特别的院子,占地二十余亩,种满翠竹。据说,京兆府的竹子,就是从这里移栽过去的。
纳兰雪住在这里,莫雨也住在这里。之所以如此布置,是因为皇城某处,也有一个这样的院子,那是安慕海的居所。
作为海后最信任的人,即便是太监,也没人敢轻视他。
风灵卫创立初期,便是这个太监定下了基本架构。
南衙为本部,东西两座行辕,由大宗师坐镇。辖四方分署,由宗师主理。一方面监察地方官僚,一方面威压江湖势力。他的初衷,是将风灵卫的力量分散各地,帝都反而不是重心。
帝都衙门太多,类似风灵卫这种特别机构,无可制约,日久必然招恨。
安慕海当时便想到了这一点,才会有那样的布置。可二十年过去,风灵卫还是变成了他最不愿看到的样子。
看着莫雨想哭的眼睛,安慕海心想:这丫头长大了。当一个姑娘,会因为一个男人哭的时候,不管什么原因,她就已经长大,成了一个女人。
纳兰雪恨道:“别生气,我一定替你报仇,好好教训他。”
“是徐骄?”安慕海问:“徐元的孙子,徐之义的儿子?”
两个大美女一起点头。
安慕海突然神色黯然:“是呀,过了这许多年,故人之子,也该成人了。”
纳兰雪说:“公公认得徐之义?”
安慕海点头:“绝代风华。如果他没有死,今日朝堂之上的诸君,或许一个都不会在。那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只要和他说过话,就会被他的激情感动。即便是作为仇人,你也会喜欢他。”
“哈,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那样的儿子。”莫雨愤恨道:“他认为杀他的人,是风灵卫派去的,还拒绝见我……”
“他本就该死。”纳兰雪眼神锐利,似乎杀人成瘾:“可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命已不在自己手上了……”
安慕海说:“他这样想,很合理。而且,许多人都这样想。我在宫中,外面的事知道不多,但海后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也是一样:就是你们风灵卫动的手。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心中的想法。”
莫雨又一次感觉到冤枉:“可我们没有做。”
纳兰雪也说:“我去卫戍十三营查过,那确实是个宗师高手。以徐骄的修为,我不是他对手,能伤了他,还能来去自如的,只能是宗师。但您是知道的,风灵卫六大司,还都没有回来。”
“我想到了一个人。”安慕海说:“他有理由出手。”
“谁?”
“魏无疾!”
莫雨和纳兰雪同时震惊:“他?”
安慕海说:“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有胆量和理由这么做。可他是鬼王弟子,谁也敢拿他怎么样。即便知道是魏无疾,也只能当不知道。”
“鬼王真那么厉害?”纳兰雪问,像她这样的年轻人,正是质疑传说的时候。
“比你想象的更厉害。”安慕海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二十年前,鬼王早已闭关。但武道院突然对外宣布,鬼王收了李怀远和魏无疾为弟子。二十年后,三江源又与王子淇联姻,虽是海后的主意,但总觉得很怪。还有件事,我也想不通。徐之义风华绝代,文采斐然,他的儿子徐骄,怎会弃文修武,还有先天上境的修为。当年他们夫妻被宁不活所救,避居修罗山。但徐之义一定不会让儿子与山盗为伍。而且,修罗山功法,不传外人……”
“这个我知道。”莫雨说:“那时候我正在三江源,李师师遭人掳走,逼三江王以羽蛇胆相赎。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传说是山主出的面。据闻,是个号称寂寞老人的,山主对他似乎也很有些忌惮。”
安慕海笑道:“山主对鬼王都不忌惮,那个什么寂寞老人,我不信……”
徐骄一阵心绪不宁,从静思中醒来。
白天风盗一番讲解,三分明白,七分不懂。以自己的教育程度,不应该无法理解的。
独自站在院子里,正要用心感受一下所谓的天地之力,忽然一阵莫名心慌,再也不能静下心。
下山以来,觉得自己手段够用。但昨晚与魏无疾一战,才明白何为高手。
大宗师,如宁不活,西城五爷自己就不想了。但面对魏无疾,得有起码的还手之力。面对西城五爷那样的大宗师,没想过还手,但不能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若不是受了剑伤,今天本该带着人,去南衙内卫府找麻烦,现在只能暂时放下。
这样也好,让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脆弱。耍流氓也是要本钱的,自己的本钱是什么,那五百玄甲军么?在宗师面前,不值一提。
真到了危急时候,遇上麻烦的对手,他们救不了自己。就像国富民强之下,和自己关系好像并不大。
打铁还要自身硬,一个连老婆都靠不住的年代,只能靠自己。
屋子里,夭夭俨然成了主人。
不,主人这个词,不能准确形容她的地位。风盗的出现,让三猫和小山,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天遗库玛。于是,她理所当然的成了老大。
因为这是风盗的意思。
“你们得配合我。”夭夭说:“知道什么叫配合么?”
三猫和小山摇头。
夭夭说:“配合,就是要听话,听我的话。”
三猫看一眼小山:“那么骄哥呢?”
夭夭轻笑:“他早就知道我是谁,所以,他比你们更听话。”
三猫心想:骄哥还真能藏住事儿。回头看向院子,见徐骄傻傻站着,已经两个时辰了。便说:“骄哥是怎么了,只是伤到胸腹,怎么像是伤了脑袋。”
夭夭冷笑:“他想破境宗师,哼……”
“你这‘哼’是什么意思,觉得我骄哥不行?”三猫冷声问。
“哼哼,破境宗师若是这么容易,我早已经是宗师了。”夭夭说:“不管他,他已经是个废人,好在还有你们两个。你们既是卫戍衙门,又是京兆府的人,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我要你们以抓捕刺杀徐骄凶手为名,严查四城。”
“姐姐,你太看得起我们兄弟了。”
“你们当然不行,不是有徐骄么?他人虽废了,不死就有用。有他的腰牌,有他的命令,京兆府和卫戍十三营,就会听你们的话。”
小山沉声道:“我们知道是谁,不用查。”
“不是让你们真的去查。”夭夭说:“做个样子而已。严查四门,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将盯着城门的风灵卫赶走。不必认真,你们两个只需去南门,若问及进城的人从哪儿来的,那人若回答:‘渤海’。此人便无需盘查,放人入城即可。”
三猫和小山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在冷笑。
夭夭一样在冷笑:“不然,我把风盗找来,将方才的话重说一遍?”
两人看向院子,徐骄还一动不动的站着。对付女人,他们没有经验,还得让徐骄来。
可他们不知道,徐骄现在有苦说不出。
一股奇怪的力量束缚着他,就像白天风盗展示天地之力时,将他悬浮在空中一样的感觉。
这是天地之力。
这是大宗师的手段。
是谁?
绝不是风盗,他不用这么偷偷摸摸。
是风盗口中,那个隐匿在京兆府的大宗师?
会是谁呢?
莫名其妙的,脑海里竟闪现出温有良的样子。
砰的一声——
好像被人来了一板砖的感觉,意识猛地收缩一下,然后他便感觉不到了自己的身体。但意识清醒,还有知觉,但这知觉似乎被放大了一万倍……
他只觉得这清冷的夜空下,世界变得狂风不止,巨浪滔天,没有大地,没有星空。
整个人,就像坠落无边的海洋,风不止,浪不熄。
而他无力的好像巨浪中,一朵小小浪花上的一个小小泡沫,生灭去留,全由不得自己……
然而,风吹来,浪打来,却直接从他身上穿过去,仿佛他是透明的,无形的……
不止是他,还有这院子,还有那翠竹,仿佛都是无形,被那狂风巨浪直接穿过……
忽然狂风静止,巨浪平息,世界一下变得安静。
不,它本来就是安静的。
那狂风,那巨浪,他明白了,那就是所谓的天地之力。
有人像风盗那样,催动天地之力,让他去感受。
是京兆府里,那个神秘的不可说的大宗师。
忽然,狂风卷起巨浪,在天空形成一个巨大漩涡。星空变得极度扭曲,轰然落下……
这一次,徐骄感觉到了恐怖的压力,真实的危险。好像这世界还有自己,会在下一刻彻底被粉碎,然后消失……
他感受到了死亡。
生命的本能,让他突然抽出残霞剑,为了活着的希望,劈向扭曲的夜空……
就是这一刹那,他感觉残霞剑带动狂风,激起巨浪。他也感受到屋里的夭夭惊诧的眼神,还有偏院之外,面露惧色的京兆尹温有良……
这一刹那之后,世间的一切都随着那一剑消失,所有人还有自己。但意识还在,就像灵魂出窍……
整个人好像落入一条大河,顺着奔腾汹涌的河水飘呀,荡呀……
忽然,一切都变得虚无。就像梦一样,他又看到了那个像极了公主怜,如玉一般美丽的雕像……
“又是你——”沉重压抑的声音,好像从地底深处传来:“原来是残霞。它见了血,被真气滋润,生出一点灵性。你看呀,承影剑在愤怒……”
徐骄像被主导了意识一般,不由自主的,看向那如玉雕像,手中按着的那把剑。
乌红色的剑鞘,散发出一种古朴遥远的气息……
“承影,残霞,本就是一体。”那压抑的声音说:“即便残霞只是被舍弃的断躯,它也想证明自己。物尚如此,何况于人……”
“你是谁?”徐骄终于问出了一句话:“是那个大宗师么?”
那个声音不理他,自言自语:“神剑有灵,据说道生境的高人,能赋万物于灵,如同天地赋万物于灵。可我至今想不明白,什么是天,什么是地,人在天地之间,又是什么?”
“有个朋友说:天地之间,人亦如草木,亦如猪狗。可我觉得,若是如此,那又何须拼命追求……”
徐骄脑海里一声嗡鸣……
承影剑哗啦啦的晃动,似乎要挣脱雕像的握持,离鞘出击……
一个白衣人影,莫名出现。徐骄看得见,却看不清……
白衣人影伸手按住承影剑,冷声说:“道生境留下的神物。我在想,是否要把你投入炉中,看能否抽出一丝神性,让我一窥至高境界的奥妙……”
承影剑还在哗啦啦的响,但感觉已经是恐惧。
“承影呀承影,既然你被道生境高人点化生灵,那你来告诉我,什么是人?什么是地?什么是天?”
承影剑立刻安静下来,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装死。
“你不知道,真是废物。你怎能担得起一个‘神’字!”
徐骄心里咯噔一下,他看不清白衣人面容,却能真实感觉到,白衣人此刻正看着他。
“不如你来告诉我?”
“我不知道。”徐骄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这样想。
“不知道,永远不会是答案。你应该知道的,否则,师叔怎会选中你。告诉我,什么是人?”
“你我就是人。”
“那天呢?”
“天在头顶,并不存在,只是虚无一片……”
“那么地呢?”
“地,不就是你我所站的地方。”
隔了好久,白衣人影说:“你不敬天,也不畏地。天地生养万物,万物理该敬畏……”
“生我者父母,养我的也是父母。关天地什么事……”
“先有天地,后有万物灵长……”
“万物灵长,只求活着。天地若仁,既生之,何以杀之。天地若善,何来人世多艰难。不仁不善是坏蛋,我就一个字:干!”
白衣人明显的愣了一下,说了句:“胡说八道!”
下一刻,徐骄就觉得自己仿佛坠入深渊。
无力,孤寂,空虚,那感觉就像在太空中漂浮。无论你多用力,都无法拯救自己。双手拼命的抓,好像能抓住什么似的……
他抓到了,柔软而又温暖,好像生命的向往之地。
“放开!”一声冷哼。
徐骄顿时清醒,人还在京兆府的偏院里,眼前站着夭夭,左右站着三猫和小山。
难怪手感这么美好,他正用力抓着夭夭的胸……
“放开我!”夭夭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