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政府那儿,你就一直跟着我,你要干吗?要不我把你交给警察局高队长,他的手段,你是清楚的,到了他那儿,你会一五一十都说的,连日本女特务,都让他的‘冰上雪莲花’给震住了,比起他们,你算什么?”
“我说,我说,我就是个没出息的,最近有点儿被,手气差,老是输,所以有人找到我,给我十块大洋,让我盯住你的一举一动,每天给他汇报一次,所以,我就……。”
“什么人?”
“不知道,看不清脸!”
“是日本人吗?”
“不知道:他们用黑布蒙脸,说中国话!”
“你去吧!继续每天这样!你把汇报地点告诉我!”
“每天不固定,地点也不一样,全是他临时电话通知,时间一般是晚上!”
“我清楚了!”
郝百声和他的两个儿子,在梅家溪订下个包间,菜还没有上,稀薄的阳光,有些粉白,他们宴请的中学校长史凤扬夫妇,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钟玉秀没有来,这里头的原因,不难猜,这是郝百声和钟泽早年间为了争职夺权那些过节留下的阴影,两个人平时没有什么交集,私下里都卯足劲,在积蓄力量,要在适当的时候,给对方致命一击,钟泽虽七十有余,仍然没有放下这个恩怨,只要钟玉秀回家,少不得给她念叨这事,以至于耳朵磨出老茧子来,钟朗虽贵为钟家男丁,承载着完成父亲未尽的夙愿,可他一头扎省政府,和儿媳石云茜十多年,就没回过土木镇,虽然有远水,却无法解近渴,恩怨的芽子,早已长成旁枝斜出的大树,由于没有修剪,不是自己希望的模样。
“你真的不去?”临行前,史凤扬问过钟玉秀。
“不去!我要是去了,被我父亲知道,那还不得骂死我?这么多年我弟和弟媳,就成他嘴巴里一块烂肉,怎么烂的?嚼得呗!”
“史校长,请,请请,我和犬子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怎么?钟主任不给面子?”郝百声一抱拳,往史的身后看看。
“不是,不是!郝镇长,你误会了,她都穿戴好衣服,正准备往这儿来了,她父亲来了,又不好跟他解释什么,所以就……首先感谢镇长盛情招待!”
“谈不上,区区几杯薄酒,不成敬意,再说,我也是有事,有求史校长,请,请,二楼,雅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郝百声挥着手,“你先上去,郝汉、郝秀峰都在,你们有共同的话题,我再在下面候一别人,不要客气!”
“谢谢!”史凤扬拾级而上,他搞不清郝百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了将来工作上的方便,他必须来。
“弟弟,我就不明白了,土木镇上虽说不盛产美女,可是能入你法眼的,恐怕也不止她黄淑霞,你在西凉城工作,那里更是美女如云,你说你要找个什么样的?还不是信手拈来?你费这劲干吗?一个肩不能担担子,手不能提篮,将来她能照顾好你吗?这种女人就是花瓶,看着好看,不实用,摆那儿还行,她们就是竹笋:牙尖皮厚腹中空!”
“哥,你不懂,你永远不懂女人的魅力在哪儿,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她是一块纯天然的璞,需要时间和心智成熟的男人来打磨她,她就会在人堆里光芒四射!岂是那些小家碧玉、俗脂胭粉可比的?我阅女人无数,什么样女人适合我,我清楚得很,一句话:宁缺毋滥!命中宁可没有,不可将就!”郝秀峰用右手食指摇摆着,不能把心中的秘密全说出来,郝汉是个粗人,他不会懂九曲回肠的韵律,和这样人说道,就是对牛弹琴。
“哟,二位,讨论什么呢,这么热烈?”
“史校长,来,快来坐!久仰!久仰!身逢乱世,坚守一份安宁,实属不易!在下佩服!”郝秀峰一抱拳。
“谬赞!谬赞!郝委员没有和你们主任一起回去?”史凤扬也一抱拳,算是回礼。
“没有!没有!来,坐这儿,钟校长,我很是羡慕你呀,每天在书海中自由翱翔,不像我,终日为衣食所累,为名声所困!”竖起大拇指的半拳,在桌上跳跃。
“郝兄弟,都一样,都一样!”史凤扬过去教过他们,在芸芸众生中,算不上出类拔萃,但由于家庭背景上的悬殊,有的人跌跌撞撞爬进仕途的门坎,不要小瞧这些人,不管他们当初怎样,在那条路上,有些人是越走越远,渐渐偏离当初自己的设定目标,谈起他们过往的经历,只能用想不到,他们当初虽没有想到,后来却做到了,这让人唏嘘慨叹,而另外一些人,却被无数认识他们的人看好,阴差阳错,他们却不知不觉夭折在路上,只能用可惜了,命运不济来自我安慰。
郝汉和郝秀峰当初说不上谁更优秀,甚至是都没有棱角,不显山露水,由于机遇不同,执着程度不一样,他们成年以后,分别走上了不同道路。
正在愣神的功夫,郝百声这个八面玲珑的人物,领着三五个人过来,这些人,史凤扬都认识,大多是郝的部下,还有商会的一个人。
“各位,请!”史凤扬站起来。
这些喜欢聚会,喜欢高谈阔论的人,一到一起,那话就象江水滔滔不绝,虽然有些话题属于陈谷子烂芝麻,他们咀嚼起来,依然津津有味,没有人觉得它俗,一个个津津乐道,外面的形态呈犬牙状交错,但没有人关心这些题外话,史感到无限地悲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花,说的仅仅是歌女吗?日特在西凉城的渗漏,无时无刻都在透露一个诡谲的信号:一向中庸无争的中国人就要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兵燹离乱之苦,然而,没有人意识到:他们注定要经历生死离别。
随着这些侃侃而谈的人加入,气氛热烈起来,一个个全象那些政治上成熟的寡头,各抒己见,渐渐地潮流淹没了这些人,世界在倾听他们的声音,郝百声因为酒菜上来,有些兴奋。
“诸位!诸位!承蒙各位看得起,在百忙之中,抽出极其宝贵的时间,来梅家溪小聚,这是给我郝某人面子,在此,本人深感荣幸,今天,史校长作为我的贵客,理应上座,各位有所不知:这是小儿郝秀峰,从北平来,目下在西凉县教事局工作,偶然一回,回到土木镇中学,看上了在那里教书的黄淑霞老师,黄氏何许人也?就是黄花甸子最成功的商人黄兴忠之女,按说:我儿秀峰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应该不会为成家而烦恼,他的烦恼,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年轻人嘛,爱钻牛角尖,没有办法,我也年轻过,所以……黄氏是史校长麾下之人,所以在此,我没有和史校长交过底,还请史校长见谅!”郝百声一抱拳,“如果史校长能玉成此事,郝某人定当登门重谢!”想到白巧珍,他哆嗦一下,举起酒杯的酒都洒了,像是被蜂子蛰了一下。
“我试试吧!”史凤扬怎么也想不到:郝百声会让他做媒。
“不用试,这等天上掉馅饼的事,偏巧砸那丫头头上,那她还不虚张声势偷着乐?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郝家是什么人家?猪八戒吹喇叭:名声在外!史校长,你这媒人当的,有里有面,我相信:黄氏准得偷着乐!”有人偏喜欢巴结镇长,哪句不好听,不说哪句,这些小地方,这样的无耻之徒,不在少数,一抓一大把。
史凤扬不辩解,不抗争,浅浅一笑:“但愿如你金口说的那样!”
黄兴忠坐在家里,闲暇戏酒,一个人在暖屋,阳光斜斜跌落在门坎内,顺着台阶滚到暖屋地上,几分迷离,几分羞涩,六月灼热,虽是新历,依然让人受不住,时令在向夏至靠近,秧田里的秧苗,依然返青,整个忙碌的五月,虽不太愿意,依然挨挨挤挤过去了,池塘里的蛙声此起彼伏,硕大的莲叶,捧着荷花,荷花别样,白的似雪,粉黄如浆,粉红象桃,小船活跃在水中,是那样惬意,鱼儿在水中,绷不住,时不时跳出水面,抓不住,几多兴奋,撩拨起欲望,水珠落在荷叶上,从叶边倏地滚到叶心,象珍珠,是那样晶莹。
史凤扬曾经无数次冲动着,要去暖屋,去看看和父亲斗了小二十年,不断书写传奇的黄兴忠,是怎样在暖屋中逍遥快活的,那里是他的中心,更是他的王国,史健久虽贵为史凤扬的父亲,就其人品个性为人之道等诸多方面来说,远不及这个在父亲面前,依然是后起之秀的人,道亦有道,黄兴忠遵循这个规律,所以能够扬长避短发扬光大,就其最初的条件来说:黄兴忠不及父亲的一半,但黄兴忠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点,远超史健久,史虽聪明,黄兴忠每一步,都走在其视野中,但父亲缺少宽阔心胸,所以路越走越窄,最后,黄兴忠抓住他通匪这一致命伤,一蹴而就,轻轻一拍,父亲就象苍蝇拍下,一只可怜的苍蝇,上一秒还在吹着喇叭,嗡嗡乱飞,下一秒命运之声就戛然而止,本来还有一线生机,绝处可以逢生,可他舍命不舍财。
他相信:如果当初听信家人劝告,接受郝的意见,由郝代为斡旋,不至于急火攻心,一口鲜血,象山花一样绽放,从口中喷射而出,落在地上,无比鲜艳,当郝百通在他头上扎一针时,放出的是黑血,郝就摇着头,在回家路上,一头从平板车上栽下来,一命呜呼,愿不得别人。
黄兴忠有些微醉,斜靠在那儿,酒香胜于饭香。这时,刘中天就领着史凤扬来了,从来都不会想到:史凤扬会先女儿造次暖屋。他有几分意外,虽然和史健久斗了那么久,但对史家后生,还是有几分敬畏,这种敬畏,不是因为他是女儿的领导,就卑躬屈膝,这是因为:这些年这个年轻人不仅劝慰父亲不要和黄兴忠内斗,还从不参加任何形式的助斗,在很多时候,很多领域:他们都是孤军奋战。人格会分裂,但人格更有魅力,这种力量,往往让活在他身边的人叹服。
“史校长,你是难得的稀客,八百年不曾遇到一回,你一直忙,我们也没有机会交流,你今天突然来访,是不是淑霞给你添麻烦了?你请坐!”他摇摇晃晃站起来。
“黄哥,我平时也就瞎忙,正喝着?怎么把自己喝成这样?”史凤扬知道黄兴忠一向自律,今个颠覆了平时印象,“我来,的确是和黄老师有关,但不是麻烦,是受人之托!”
“你怎么来的?”黄兴忠知道土木镇虽说不远,跑起来,也是不行的。
“骑自行车来的,我让达子推着放一旁了!”刘中天也坐下了。
“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还要烦劳史校长打架?”黄兴忠放下酒,“要不要来一点?改天我请你,在这儿吃饭吧?”
“不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什么人所托?托的又是何事?”
“我就不绕弯子,直接说了吧,郝百声镇长,你熟悉,他有一个儿子,现在在西凉县在教事局做教育委员,头回和林琳主任到我校视察,和你家黄老师有数面之缘,相中了黄老师,想要和你结为儿女亲家!不知意下如何?”
“不妥!”黄兴忠推出手。
“为什么?”直观上告诉他:郝秀峰虽出自郝家,比起郝汉来,还是有所有不同:郝汉张扬,行为举止透着粗俗,而郝秀峰外表文质彬彬,有附庸风雅之嫌,这是两种不同风格的人,但都是从骨头中有些坏的人。这种印象来自于郝百声:上梁不正下梁歪,歪歪斜斜倒下来!他不相信:郝百声能够教育出好的孩子来,门当户对,不是没有道理。
“不为什么!我家淑霞年龄尚小,暂时不宜婚嫁,谢谢你,还麻烦你替我回了,怎么想起来的?我们不是一路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种强取豪夺之徒,为我等不耻!再说,他做的那些事,我家淑霞能做他的儿媳?从父辈来说:黄德旺虽是我远房叔,毕竟姓黄,是怎么栽得那么惨?这里面恐怕有他的功劳吧?你岳父待他不薄,他虚晃一枪,挑你岳父于马下,如果我女儿和他的儿子喜结连理,那我不就和他沆瀣一气了?他为何不请白金梅?怕我拒绝难堪!请你出山,这份量在这儿,料定我会三思,他错了,这不是睚眦之怨,从根上说: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