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九点的资江鱼馆,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是冬日里一层朦胧的纱帘,将室内的温暖与窗外的寒冷隔绝开来。
肖红推开挂着铜铃的雕花木门时,清脆的铃铛声惊醒了正在打盹的橘猫,它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随即又蜷缩回角落的藤椅上。
肖红裹紧那条褪色的驼色羊绒围巾,寒意依然透过衣领渗入肌肤。她看着母亲郝美华正用火钳拨弄着青冈木炭,火星子噼啪炸开的瞬间,将墙面上悬挂的腊鱼腊肉映得油光发亮,仿佛每一块都浸润了岁月的醇香。
\"妈妈,今天这些木炭是从哪里买回来的呢?\"肖红搓着冻得发麻的手指,目光忽然被角落里堆着的蛇皮袋吸引。
袋口露出的木炭断面呈现漂亮的蜂巢状纹路,这种产自雪峰山的银霜炭她只在老匠人那里见过,质地坚硬,燃烧时散发出淡淡的松木清香。
郝美华放下火钳时,腕间叮当作响的银镯碰出清越声响。这位年过六旬的老板娘忽然露出少女般狡黠的笑容:\"红红,你绝对猜不到木炭是怎么来的哦!\"
她说着掀开柜台后的布帘,露出整整齐齐码着的七八个炭袋,每个袋口都系着红丝带,仿佛是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
肖红正要追问,忽然瞥见柜台日历上歪歪扭扭的批注——\"十一月七日,收张先生银霜炭三百斤\"。
记忆如电流般窜过脊背,上周在市文化局非遗项目评审会议上,张聪确实问过她鱼馆取暖的事。当时她正为职称评审材料焦头烂额,随口说了句\"老式炭火最暖人\"。没想到,这句话竟被他记在了心里。
\"张聪说是孝敬我的,不要钱。\"郝美华用火钳夹起个烤得焦香的糍粑,金黄的米浆在炭火映照下泛着琥珀色,\"他说跟你在谈朋友,冬天送几百斤木炭很正常。\"
糍粑的香气混着松木清香在室内弥漫,却让肖红喉咙发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窗外忽然传来积雪压断竹枝的脆响。肖红转头望去,路灯下的雪幕中隐约可见对面中学的轮廓。
作为高三班主任,她今早六点就带着学生清扫操场积雪,此刻黑色长靴里还洇着未干的雪水。想到明天还要带学生去敬老院扫雪,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老娘,现在带三个毕业班,每天光作业就要批到后半夜......\"肖红的声音突然卡住。
玻璃窗倒影里,母亲鬓角的白发与窗外的雪色重叠,让她想起父亲病重那年,也是这样的雪夜,母女俩守着奄奄一息的炭火盆相对无言。那时的炭火,仿佛成了她们唯一的依靠。
郝美华往女儿手里塞了杯滚烫的姜茶:\"张聪今天来送炭时,靴筒里倒出半斤雪渣子。他说荷花那边封路,硬是背着五十斤炭绕道过来的。\"
茶杯蒸腾的热气中,肖红仿佛看见那个总穿深灰大衣的男人在雪坡上跋涉,军用背包带在肩头勒出深深凹痕。
此刻二十公里外的绕城公路上,张聪正第三次尝试发动北京吉普。仪表盘显示零下九度,他呵着白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指,车载收音机里断续播报着暴雪橙色预警。
后视镜里,装炭的蛇皮袋上积了寸许厚的雪,让他想起今早送货时,鱼馆屋檐下垂挂的冰凌在晨光中晶莹剔透的模样,像是冬日里的一串串水晶。
\"张局长,要不我们先回镇上?\"副驾驶的小助理牙齿打颤。张聪没说话,伸手拂去挡风玻璃上的霜花,远处中学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
他摸出手机,屏保还是偷拍的肖红在教师节表彰会上发言的照片,蓝色西装衬得她像株挺拔的雪松,坚韧而优雅。
当肖红清晨推开校门时,雪地上蜿蜒的足迹让她呼吸一滞。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从后山小路延伸而来,每隔三十公分就有个圆形的炭灰印记——分明是有人负重前行时,炭袋底部蹭落的痕迹。
在足迹尽头,六个炭袋整齐码在收发室屋檐下,最上方的袋口别着枝半冻的腊梅,花瓣上还带着晨霜的痕迹。
教务主任举着保温杯过来,镜片上蒙着白雾:\"肖老师,有个姓张的家长真是热心,凌晨五点就送炭过来......\"话音未落,肖红已冲向教学楼。
三楼办公室的窗前,她看见张聪的吉普车正艰难地碾过校门口的雪堆,车顶的积雪扑簌簌滑落,在朝阳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仿佛是他无声的告别。
课间操时分,学生们在操场堆的雪人戴着肖红的红围巾。她握着手机犹豫再三,最终只是把张聪的微信备注从\"文化局张局长\"改成了\"最暖的炭火\"。
操场边的梧桐树上,积雪压断的枯枝落在雪地里,裂口处露出新鲜的木质,像某种欲言又止的剖白。
暮色降临时,鱼馆的炭火盆又添了新炭。肖红批改作业的钢笔忽然顿住,稿纸上洇开个墨点——她听见母亲在门外用惊喜的声调招呼:\"张先生来得正好,尝尝我们新腌的剁椒鱼头!\"
玻璃窗上的霜花渐渐融化,映出个高大的身影正在檐下跺脚震落积雪,军用靴上结着冰碴,却护着怀里的牛皮纸袋滴水未沾,仿佛那份心意比寒冬更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