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程是江邈开的车,速度也没有多快。到目的地时,下午三点多,永全程用了七个小时。
双柳村近几年变化很大,大多数人家都翻修了老房子。
季昀爸妈现在住的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房,占地一百多平米,还有个宽敞的院子,能停十几辆车有余。
车刚开到家门口,院子里就冲出一只大黑狗,昂着头冲着他们“汪汪汪”大叫,呲着的牙尖而利,眼神很凶,威慑力十足。
季昀和江邈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把车停了,人稳稳坐在车里不动。
江邈怕狗,季昀不怕,但这狗他不认识,他不确定下车了,会不会被咬。
季父听到动静,从窗口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只见车没见人,然而立刻能肯定是季昀回来了。
下一秒,季父出了屋,大呵了一声,“小黑,乱叫什么,自家人!”
小黑尾巴下垂,耷头耷脑的走开,叫声变小,喉咙里溢出的声响依旧警告着来者。
“车开进来停院里,狗不咬人。”季父倚在门边,手里拎着一杆烟枪,嘟囔道,“几年不回村,胆子还变小了,娇惯的!”
季昀把车开进院子里停好,下车后先去后备箱把提前准备的礼物拿下来,江邈自告奋勇要帮忙,季昀就全让他拿了。
“爸。”
季父不轻不重的应了一声。
江邈两只手大包小包的拎满,过来头低着,喊了声,“伯父。”
季父低头吸烟,“来就来了,买这些做什么,家里什么没有?”
说完,把路让开,等江邈先进门了,才跟季昀一起进屋。
“最近过得咋样啊?”他问。
“都挺好的。”季昀说。
然后,没有然后了,双方同时静默。
季昀余光打量着他爸,个头只到他肩膀,背有点弯了,头发灰黑中夹白,眼角皱纹生了不少。
再一次,他真切的感受到,父母在变老。
“你们呢,最近过得好不好?”
“也就那样吧,半截身子埋地里头的,该死的时候两腿一蹬就完事儿了。家里十几亩地,到时间了给点钱请个人帮忙,随便在哪儿刨个坑盖了就是。”
季父敲了敲烟枪,偏头看季昀的时候,在笑。
“都说养儿防老,可现在整个双柳村谁不知道,我们老季家有个儿子在城里出息了。四五年没回过一趟家,还找了个男的过日子,你绝我们老季家的后绝得天下尽知,也算是给你老子我长脸了,呵。”
季昀的唇抿得死紧,再找不到别的话说了。
总是这样,他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时候,就能被堵得哑口无言,连空气都在凝滞。
“算啦。”季父背着手晃到季昀面前去,“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但凡你能懂得几分我们的苦心,也不会跟个野男人跑了,还和我们呕气这么多年。回家吃个饭也要你爹妈千请万请,你是菩萨,咱们惹不起。”
江邈拘谨的站在沙发边,见父子俩过来,连忙迎上去。
“伯父。”气氛有点僵,江邈自发的站到季昀身边去,“昀昀。”
季父坐在沙发上,烟枪点了点旁边,示意江邈,“坐。”
至于季昀,他没管。
季昀于是坐在江邈边上,中间隔着点距离。
季父抬头看了眼季昀,父子两人中间隔了一个江邈,要说点什么也不好说,眼神也无法交流。
所以理所当然的,谁都没有说话。
季母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目光首先落在季昀身上,不太自然的说:“回来啦。”
“嗯。”季昀应道,觉得太过冷淡了,又补上一句,“回来了。”
“那……”
季母擦了擦手,半天了没想好要说什么,又转回厨房。
“你们先坐着,我厨房还有点事没弄好。”
江邈连忙起身,“伯母,我帮您一起弄吧。”
他实在受够了客厅里的冷寂,脚在地上都要抠出三室一厅了,也没个人说话,亲父子比陌生人还不如。
想说点什么缓和缓和吧,又无从说起,他江邈在这个家里什么也不是。这该死的尴尬感,定力再好的人来了也坐不住。
“不用!”
季母声音很重,转过来的眼神看着也凶,江邈一下就被定在原地。
“我的意思是说,我一个人就可以。”季母放轻了些声音,有些别扭的朝江邈摆手,“你……你坐你的,等着吃就好了。”
跟自己的儿子都相处不好,她实在是没有经验和这个“儿婿”交流,加上打心眼里对江邈有敌意,说话时下意识就会很重。
季昀站起来,“你坐下,我来帮忙吧。”
“说了不用。”季母嗓音不自觉的放大,“你就非得跟我对着干是吧?”
袖子挽起一半,就在季母逼视目光中顿住,季昀坐回沙发上不再说话,只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回来了,还不如不回来呢,有什么意思。
“在这儿坐不住,就领……”季父扫了江邈一眼,“领他出去逛逛。”
季昀一言不发的抬脚往外走,也没招呼江邈。
背后传来季父不满的声音,烟枪用力敲在地上。
“还冲你老子摆起谱来了,脾气见长啊!”
江邈看了下季父,也跟着季昀出了屋。
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季昀长呼出一口气息。
院子东北角有一棵桃树,是三岁那年,季昀和奶奶一起种的。
当时就埋了一颗桃核,季昀每天都去蹲着看,等它发芽。后来发芽了,就期盼着赶紧长大,然后开花结果。
如今桃树长得枝叶繁茂,还结了一树的青桃,和他种树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季昀抱手靠在桃树上,在记忆中寻找奶奶的影子。可无论他怎么想,都记不清奶奶的模样,只记得那笑很慈祥,那枯瘦的手落在头上的时候,温柔至极。
有人从背后将他抱住,吻了吻他的后脑勺,轻声的说:“昀昀,别哭,我在呢。”
季昀扒开他的手,转过身来,距离拉开,面上一丝嘲讽,“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哭了?”
江邈仔细观察一番,面上没有泪痕,眼角是干的,瞳眸之中是不见湿意。
确实没有在哭。
江邈讪讪地放下手,“我以为你会难过。”
“哪有那么脆弱?”
季昀笑了一声,转过头去,盯着离得最近的那个桃子看了好一会儿。
“只有小孩子,才会在要不到糖的时候,哭得很大声。”季昀说,“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谁规定了,只有小孩子才能哭?”江邈反驳道,“哭不是独属于谁的特权,想哭就哭了。”
而且他分明记得,季昀在他面前哭过,不止一次。
“但我不想哭。”
想哭也不会当着江邈的面哭。
“被心疼的时候,眼泪才会管用。”季昀面色嘲弄,“无能的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只会给人画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