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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初出朔方南度库结沙,雪域变滩涂,草原化黄沙,风天积郁,云低尘厚,目之渺渺,心自戚戚。离开了朔方的兰姐儿,离开了女夫子和赤脚学堂,离开了顾婶和青柳客栈;前路又伏着笑面虎江钊,黑脸公孙固;流民作乱,更不及丰州军民大同——李木棠自然惊惶。

而今沿着红柳河,见砾石戈壁渐远,连绵山丘随云里春光不知不觉就溢满眼界,她却又要说这延州崇山峻岭,阴谋算计深不可测;莫如夏州天地广袤,是是非非一览无余。所以包裹车厢的毛毡软垫不敢撤换,她那十指依旧冷到生硬。染好的蔻丹红胜朱砂,不意望见总似血流。李木棠便常常盯着要发呆好些时候。

噩梦早就不再做了。新鲜故事还总有戚晋按书中的添油加醋讲来听。凡事便该多想几步,多看几面。似这指尖蔻丹,那都是四体不勤、坐享其成才能沾染的福分,她的确是有很久连下地都不曾,更别提务工劳作了。或许她此生都再不必卑躬屈膝,就像这双驾四毂皮轩车,无论延州山道亦或夏州沙漠一应稳如闺阁卧床,仍那窗外时移景换亦是无碍。一路下榻县属官衙,清道奉戟,钲鼓吹鸣,幡旗脸面,弓刀仪从,如此阵仗更该她沾沾自喜。她也的确常常笑着,却到底还是得躲在戚晋、或是文雀身后。便是狐假虎威,一张虎皮穿久了,也就成了自己衣裳。他俩都这么说,她便的确努力想要这么装——

可她到底还是做不到。

尤其二月廿四,金明县衙两进院落拥挤简陋,县令“唯恐怠慢”,安排黜陟使移驾城中富户袁家下榻。好个袁家!依山傍水,两重正门,影壁接照壁,先一重院落植花栽柳,正堂面阔五间,进深足有三间,板壁上悬匾额,上书《素壁堂》三字平平无奇,甚至运笔失之潦草,落款却清清楚楚写着“杨阔,康佑二年七月”。李木棠早年间伺候良宝林身畔,国舅爷家世经历略有耳闻,如所记不差,这杨阔恐就是杨珣及当朝太后之父,更是戚晋外祖。她便向旁去寻,见身边人波澜不惊,又见那板壁前条案供有神龛、香烛、香碗一应礼器,居中黄金底座单摆了束桃木干枝。家主袁迁连连拱手,道这便是当初救过恕宗老爷的宝物,该还有些志怪故事、或是连篇鬼话要接着扯下去,戚晋却并不留他机会。李木棠身子不适,站这片刻已经难以为继,很快穿山门、越清溪,一路香花灼烁、古树抱朴,脚下曲径通幽,竟好似一时误入江南园林。后院再过花厅,眼前豁然开朗。院中墙根倚一片竹,砖石阳刻莲纹,抱厦平檐密密覆有藤蔓,此时节已堪堪吐绿。窗牖雕花各不相同,有弥勒榻临窗而设,饮酒观景再妙不过。东侧床上垂有绡帐,用镀金青铜竖笋帐钩两侧挽起。李木棠就翘头看了又看,迟迟不肯躺上床去。有婢子见状又搬了覆有绨锦的小几与她垫起腿脚,倒竟然比倚坐床畔还要舒服几分。于是她便知道,出关那时为何单单在金明县附近会逢着劫道,为何劫道之人反倒面黄肌瘦两股战战,为何那群所谓强梁会被乡兵轻易擒获——

原来真正的强梁营寨,即是她当下所在。

“可是国舅爷、已经去世。延长的县令从前也是他故人——县令啊,都做不下去!这个袁家……来的时候跟着小之住客舍罢了,竟然从来都没听说过,还这样富丽堂皇!”

“异地为官,没了靠山摘帽子容易;地方望族,盘根错节又哪能轻易连根拔起。”戚晋道,“不过多少也是强弩之末。你方才也瞧见,这袁迁耄耋之年,仍敢抗命不遵、非要领人去正堂走上一遭。桃木剑勇救恕宗,终究是他一家之言;修县史济恩外祖,更是蝇头微利罢了。而今时过境迁,旧年的尚方宝剑锈钝了不好使……瞧,这外间是不是又来请我赏光赴宴了?”

“你要去吗?你刚说的什么故事,我都不知道。”李木棠接着拽拽他衣袖,贴到他耳根边上去,“那,是不是金明县令忌惮已久,所以推诿说县衙不好住,要借荣王的威风,好铲除异己?”

“未必就是金明县令。”戚晋只笑,还接着顺势就揽了人入怀。荆风在一旁看得真切,自然就出门去回绝,“强龙不压地头蛇,延州自己斗法,干我们何事?等明日兵部尚书到了还有热闹可看,又急什么?”

李木棠便安安心心要听故事啦。说是昔年“泰成之变”,尚是太子的恕宗出逃长安,在金明县境内拦路遇一大蛇,幸而道旁有一樵夫,据说是得天感应,手持桃木枝斩蛇救主,如有神助。恕宗其后还朝即位,却对此事只字不提。民间或有杂谈,多引为志怪传说,也是不想能在金明逢着袁迁其人。“至于他和外祖交情……我大略有所印象,却不真切。只知外祖当年落魄,母亲与舅舅早年间也曾困于穷厄。是靠外祖母家隐蔽,母亲得以入宫。彼时父亲原配、章懿淑皇后难产而薨,又逢楚国意欲嫁女联姻、图谋后位,惹朝野不快。似乎正是哪处重修县志……”见李木棠听得云里雾里,就差要昏昏欲睡,他便改口,不再讲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旧年往事,“总之外祖虽然落拓,依旧自持家世不凡,在这县志里就终于得了印证。据说也是因此,母亲才得以即位为后——宫人闲言碎语,实不足为道。外祖曾经游历四方,与这袁家有些私交也未可知;再说题字之人也未必就是外祖,天下重名者不知凡几,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所在拿着鸡毛当令箭,也足够他一世荣华富贵了。”

“都是大概、似乎、好像……你这故事讲得不清不楚。”

“我瞧你两眼一眯,怕是不大爱听!”

“讲故事没有你这么讲的,说了几日书你怎么都没有长进。”李木棠道,“四个字四个字,进展飞快,两句话就把人家十页纸的内容概括了。还又是皇后尊号,又是楚国,又是宫闱变故,又是外交谋略……也不像你讲道理那样循循善诱!欸!所以你真就什么都不管了?当时延长罢田的事情你知道吧?”

“还是咱们阿蛮的功劳。”他那手不老实,嘻嘻哈哈就来捏木棠的脸蛋,“你文雀姐姐都说了,秋日开垦掘玉,而今春来芟除芸耨想来已毕……”

那小丫头就直愣愣盯着他,可不是对他这句“想来”大有意见?

“好。那正好,也别等着县官来避实就虚地糊弄。”他说着往外一望,拖拖拉拉还不肯进来的荆风隔着门扇都立时一个激灵,“可不是我有意针对二哥。”这家伙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毕竟借宿在袁家,来来去去要想不为人知,舍他其谁?”

戚晋漫天要价,荆风就坐地还钱,不仅要了小邵一同去,甚至大半日不见影子,直到月上当空才舍得回来。金明县城南有一私家宅院,内里齐整整起了三排双面起脊、前后出檐的大仓,却并非官家正仓,更非民间义仓社仓,金明县又不设常平仓,和籴军粮都囤在州郡。这家私宅门口又摩肩接踵、声势浩大,小邵混入其中时候,荆风说是要去寻寻正仓,而后不知是路过还是专程,给俩姑娘买了一套双陆玩儿——多半还是看着文雀百无聊赖,在滔滔不绝的李木棠与戚晋两人身边插不上嘴。“由他去,有什么所谓。”戚晋打断小邵义愤填膺的检举告发,“这人又……你且接着说。”

“去年不止延长罢田,延州大半都受波及。又是逃兵、又是大战、又是奸细,家家户户都不愿出门,到了新年就得张罗着买新的种苗。”

“不是官仓?”戚晋再问一遍。

“为首的姓齐,江南人士,来此做生意的。买下院落自己起的屋子,原来囤布,而今囤粮。说也都是去年派人去田间地头低价收的粮食,去年秋冬延州多雨雪,存下的不多,又腐坏了大半,而今提价售作种粮,也是合情合理。上上下下,也没瞧着和袁家有什么干系。”

李木棠却问:“现在已经是二月里,像土豆,上元前后就应该催芽,现在开沟起垄,芽块都应该下地了才对,还有那么多人,连种子都没有买到?”

灯火猝然一晃,荆风不知何时由闪身近前,连一旁听得入神的曹文雀都被吓一大跳。他也不用说什么,只管往外一望,戚晋便知隔墙有耳,今日且到此为止了。荆风其后提笔落字,却说恐怕不是袁家的仆役。大约从进了金明县就有人在暗处盯梢,连去那私仓时也不例外,他是循迹而去,又不敢穷追不舍落入圈套,连那双陆也不过佯装行人时随手买来罢了。曹文雀看得真真的,立时就出了门去。小邵忙不迭又去追。此夜月黑风高,独他三人对坐,戚晋那忐忑已久的心思就在荆风缄默无言的注视、和阿蛮惴惴不安的忧虑下鼓动得愈发热烈。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附耳道来问句,却实则已经打定主意:

“你既然不安,我毕竟身为黜陟使……该得亲自去看看仔细,如何?”

李木棠便道:“我也去。”

他接着又作安排:“明日,你与朱侍郎并行……不必叫他知道我不在。”

李木棠又道:“……我要和你去。”

而后他还有慰藉:“想来是豪强横欺乡市,擒个贼头一审便知端倪。有二哥在,一日功夫,小事而已。金明县令纵容怠职,到时候就去肤施问问,看洪右鹊还有何分辩……”

李木棠依旧道:“但是我……”

甚至连带展望:“到时或许连他师傅吕尝也……”

李木棠便站起身来,下一刻却跌进戚晋怀里。她至此终于不再说什么,只是解了自己那金贴银匕首给他腰间栓了,再将火拔支毕那枚穿了孔的狼牙贴身放好。这一夜,还一定要他陪自己同榻而眠。第二日一觉睡到午后,恍惚中伸手摸去,枕畔已空空如也。次间八仙桌上却庄重摆了封圣旨——还是委命关内道黜陟使的那道,该是方便她拿来在朱兆或刺史面前傍身。她接着却等不及朱侍郎,急匆匆催马赶车走在先头。“倒不是怕见了他难堪……我觉得我本来也没必要和他打照面,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呢?晋郎生日又快到了,我总得做点什么,要是让人家兵部侍郎看见,更要丢脸!”她一面说,一面皱眉放了荷包针线又去捂腿。曹文雀就将她那枚铜钱荷包捉起来,翻来覆去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这不是你用旧了的那个,你要做些什么?”

“是我娘给我的。铜钱,如今算、算有?我还想绣,太阳、兔子……我不会绣兔子。”

她这厢线捻了半晌不肯落针,思来想去到底是又呲牙咧嘴去挠腿。文雀这回总算将她拦住:“瞧你这不老实的手!还拿针拿线,真该剁了去!”

“我腿……”

她本想说腿疼,又觉得自己多事,咬咬牙竟然就忍了,可越忍是疼得越厉害,没多久就演化成钻骨头缝的酸楚难耐,恨不能扔到冰窖里冻死了去!杜医官被请进来,问东问西关怀了一大圈,最终却道不是病势反复,只是周遭很快要落雨:“下雨嘛湿气重,受了伤的骨头自然疼得受不住。得赶快些,去朔方郡里暖和和地烤了火将养下来才行。”此番驭马的乃是执乘亲事,手上腿上都是功夫,牵马小跑起来竟也不觉颠簸。李木棠却面如金纸、冷汗直下,片刻就神思混沌,呼之不应。文雀自侧窗探头出去,见那远山积雪尽化,空中已有细雨沾衣,更是急了没奈何,正待要再催一句,却听不知何人一声高呼:

“什么声音?”

车辕登时停下,曹文雀简直劈头盖脸就有一通好骂。却又见一旁童昌琳朝前一指,声音竟然颤抖:

“瞧那、树……”

山脊斜坡上,打眼瞧去似乎是有什么古怪,有人又呼:“……醉汉林!”虽势头不显,林木倒却有东倒西歪的态势。文雀至此忽而也心下一惊,尚且来不及琢磨为何,已听得魏奏高喊:

“……有山崩!勒马退后!”

但闻周遭马蹄仰如奔雷,童昌琳弃了狗儿抢入车内才要带她二人并杜医官离开,执仗亲事先紧握缰绳反倒驭马狂奔!登时天地震颤,四方风动,木棠一挺身子,竟好似回到大雪满城、丰安陷落当日!

更或许,从那之后的一切,只是一场大病,一场梦。

土倾树折,山摧石陨,顷刻之间半个山脊便淹满官道。云黑天沉,雨叶飘飘,折弯尽处山腰那相随一路的黑影静默片刻,终究是转身远去了。

有喜讯,行将直抵兴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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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左金吾卫右司阶齐毕还在想那场葬礼,被他搞砸了的那场葬礼。忠文公出殡,兴龙帮行刺,他本想借机替国舅爷除了靖温长公主,却不料荣王殿下忽而冲出被带伤了臂膀。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六品官一朝就成了阶下囚,海捕文书洒满整个大梁各州各县,除了投奔那位可堪落草为寇的远亲,他还有何处能去?

原本九月里不宜撞见新丰郡主的那次,他还是有机会翻身的,除开他根本不知道京中丢了公主,不知道朱家苦寻无果,不知道自己根本不曾认错了人。他现在想想,甚至不以为憾。国舅枭首,树倒猢狲散,连延长县令都逃不过丢官下狱,或许他早些出逃到时因缘际会的好事。可接着四面就有流言,据说荣王殿下得胜还朝,行将往金明县而来。齐毕自那时起便在琢磨着离开。为不知道名姓的主子做了小半年的打手,来回来去都是强买口分田、强抽和籴税、强罢牛犁——黄土地里那三分两厘的算计,他行伍出身,耐不住性子,更看不上这点手段。或许与燕国一役他早该匿名投军,如今少说都挣了个三瓜两枣的功绩哩!

远房表叔一年四季顾着城中三处大仓忙活,很少将他搭理。他第一次说要走,表叔置若罔闻;他第二次诚挚谢恩,表叔劈头盖脸骂他不识时务;昨儿个听闻荣王摆驾消息,他第三次战战兢兢去叩拜,表叔沉吟再三,只道救命之恩也不需他肝脑涂地报还,荣王过两日便离开金明,到那时北上往丰州去讨生活罢。

齐毕便以为,自己已看见了生机。

第二日近晚,手下喽啰寻常报来,今日出入各村各庄本家人十二名,两人去县里买种粮,还是那村正岳老四依旧要去报官,弟兄们照旧在半道把人截下,老家伙不吃记更不吃打,问他这回要不要照顾照顾他家里人。“没听说荣王要来?好好劝着,安生几天!”成日这样叮嘱,齐毕自己都嫌烦,“外乡人呢?有没有见到异样?”

“南阁村来了个行商贩子要走丰州,卖不出货没说住下就走了;赵家庄里去了好些人,还是上次那家要闹退婚的,谁知道这回还要扯多久;嗯……河边上庄子里去了俩游方郎中,说是打量着附近老有上县里看病的,揽活儿来了,说要等等看会不会像去年秋天一样再下雨下个没完,要捞一大笔再走;哦对,还有上岗寨,是他们里长又找的不知道哪里人,要防、防火还是防山垮了去……”

“就这么些人?”齐毕问。

“主家的人刚才说呢,那京城里的王爷午后就走了,算来这点人都在肤施了,那就是别人的事。说是后头还跟着个朝中的大老爷,主家打点过了,更没事的。咱们这小地方,大老爷们看都不看;主家皇恩背着呢,谁又要和咱们过不去呢?”

齐毕便挥手让他离开了。事到今晚总算了了,他仁至义尽,这就改收拾打点着兑了钱找别地赖活着去。据说近来夏丰二州一个赛一个的热闹,往来商贾不知凡几,城门因而怠惫松散,表叔所指的确是个去处。随身行囊不多,右司阶官服甲胄早在出京后不久被掩埋丢弃,除了些贴身衣物并钱财,就只剩一把官府铸造的铁刀,又重又亮,好用得很,拿出来单单这么空中一招呼,那些个升斗小民就连话也说不出。可惜是秋日里延州搜查右威卫逃兵时被表叔哄去了,当作缴获报功。如今他既然离开,总得将其拿回来。县里城门该是落了,他既然要走,又不太好借主家的脸面叫开……

那就再留一晚,明日一早,正好上路。

入夜,或许都听闻他要离开的消息,手下竟无一人再往身旁来。终日听烦了那群赖皮聒噪,而今骤然清净,到时他如坐针毡。国舅不识人,使他为抢功落到这般田地;那不知姓甚名谁的主家也不识人,防着他这六品武职不用,倒将那大字不识一个的表叔当个宝。他愈想便愈来气。手边还剩一本账册,是他偷偷抄来以备不虞。厚厚一沓记的是清水河沿河村庄历来灌溉税并洗衣税账目,他翻着翻着,又记起表叔几日前说过今春忙着卖种子,河税还没来得及收。出逃一路狼狈落魄,蜗居村寨食宿潦草,如此落下的头痛脑热正好也能找那俩郎中瞧瞧——夏州荒凉,丰州苦寒,他还畏惧着哩。于是拿了行囊,这人接着就往手下曾说的那几处村庄去。谁承想不去还好,一去,登时要吓没他半条命!

“屋中那俩,是所谓郎中?”

这家小儿被他面目狰狞吓得就要哭,又因他屏气敛息语调颤抖嗤声想笑。哭笑不得那一张巴掌大面孔浮在夜色里,竟似十殿阎罗说不出的诡异。齐毕不想听到答案,当即将人一丢,扭身就要跑——

他却继而顿住。

上一次,国舅爷的女儿他或许认错;这一次,堂堂荣王殿下,他会不会也是看走了眼?毕竟除了忠文公葬礼,他说来与那天潢贵胄实则素未谋面。他自然是不肯走回去再瞧个仔细的,当下又揪住了这家小儿好一番问东问西。越问他这心越沉,越问他的脑子却越灵光:如果真是寻常郎中,自然不值一提;就算是荣王殿下,微服私访,谁又知道真假,谁又能来……

救、驾?

阶下囚齐毕抬眼,晚间下过一阵雨,此刻碧空如洗,漫天清辉煌煌而落。这最后一夜,他好像,终于寻得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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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笔在勾起最后一捺时没了墨,手边描了许多遍的日期便在视野里红得发狠。他将那一角撕下搓揉成条,却并不扔下,视线向窗外转去。

今日是个晴天。

有急切的脚步声踏上高阶。他才扶正发冠,抬首便见来人毫无恭敬可言地冲至面前,将封书信拍到他怀里。戚亘没有忙着拆信细看,倒是先牵过她的手为她拭去额上薄汗,再接过外袍来为她披好:“姐夫今日怎么会放你单衣跑出来。回头若着了凉,他可不要又来寻我的不是。”他说着打趣话,视线向下移去,“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不好如此莽撞。”

“元婴呢?”

戚亘不答,亦不拆看那封由左卫发回的密函,就这么牵着自己姐姐视线游移,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能为力。戚昙眼中的焦虑顿时化为惊恐。戚亘却只是笑。他笑得犹豫、笑得拘谨,却好像并不怎么乐意:

“皇兄安然无恙。我赌了一把,赌他不信我,赌他会隐姓埋名隐匿踪迹。若不然有荆风在侧,左卫如何能得手。”

今日他所戴朱金发冠边缘缠着飞龙,明明早已理正,他却又伸手扶着,漫步去高台边,沐着灿烂的阳光凭栏而立。灰堆下阴燃已久的火苗细细翻起,烧得他心下燠热沸腾。

楼外天晴得发白,似乎已是酷暑时节。

戚亘一向喜欢夏日,此时虽透不过气,却也依旧开怀畅快。他甚至赶在戚昙先头张口,迫不及待到无以注意自己的语气有多咄咄逼人,有幸灾乐祸:

“皇长姐既然一直想我们兄弟和睦,那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不是吗?”

他此话说得实不应当,但却实在有用,只一句,就堵回戚昙千万的道理。长丰台内一时陷入沉默,戚亘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沉默。他干脆自腰间取下贴身带了月余的匕首,随手扔过桌案后;又如儿时一般挽起长姐臂膀,要将她亲自送出宫去。戚昙却不动,目光穿过窗外宫阙楼宇,或许再穿过数千里山峦河泽。阳光炙热,灼伤了她的眼。她的嗓音迟滞酸涩,或许也被这轮烈日烤干。

“所以元婴他……”

“他不会再回来了。”

做姐姐的问,像在问她自己;做弟弟的答,也像是在答他自己。有一会儿,他们俩谁都没说话。戚亘还要来扶,这一次,却被戚昙微微让过。

她接着,却如儿时那般,还要来捏捏他的手:

“皇帝,不必相送。”顿一顿,她又道,“明日,明日我再来陪你。”

她转身离去,戚亘也不再坚持。他就看着自己姐姐的背影一步一步、八九月份的孕妇般审慎而费力地消失在那长阶之下,好似瞧见井中有月亮沉了底。长夜终结,长夜将至。他方才还道烈日灼人,此刻缘何又透骨地寒凉?

不是月亮,是他自己跌落枯井。此一生,此一世——

不得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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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州又在下雨,洪右鹊骑马而来,一路只觉得冷。如此良霄,弃了刺史府高床软枕温柔乡不顾,他干嘛要费力跑到河间村这等穷乡僻壤来?哦对了,是袁家弃暗投明那人急报,说荣王要玩那微服私访的游戏,扮什么青天大老爷。袁家经管仓廪那名小头目还有个表侄手下当差,那人姓齐名毕,犯了什么法,和谁有些过节,洪右鹊还能不清楚?就这关头,要让他撞见了荣王……

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洪右鹊的马就骑得不快也不慢。总之今夜过了,袁家也便倒了。届时正好将延长县令强征的几仓粮食做恩惠发下去,今年考功为此应该能多添上一笔政绩。本来袁迁识礼数、知进退,逢年过节孝心也不少,犯不上和他家过不去。要赖,就赖秋冬雨水太多,延长县仓满囤流的吃不下还要发霉,只能尽快处理;再怪丰州的仗又打得太快,来不及作为军粮换点钱或是送出去。他再一想,自己也怨,延长做好的嫁衣吃不下卖不出只能这么草草处理,到底可惜;还有那荣王也是,初出茅庐不知深浅,袁家宅院处处僭越的实证放在眼前,但凡捉住了小题大做一番,金明县令自然就把事情办妥,那用他自己以身涉险扮什么家家酒。要是今晚事情不受控制,荣王殿下真死在了他延州境内,接下来少不得得向师傅求求情,还得再去小地方熬上几年,到时也不知皇帝还会不会记他清扫心腹大患的恩德……

他去的有些迟,齐毕已经是动了手的。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那亲事府典军人赃并获,刺客绑了押着,掺了毒物要用来药虫杀害的麦麸如今还在那碗里放着,一筷子都没动。洪右鹊一路想得着实是有些多了。同荣王嘘寒问暖对付了没几句,又有衙役急慌慌来报:上岗寨山崩,正撞上荣王仪仗……

看看面前居高临下不怒自威的重瞳之人,衙役都觉得自己虚惊一场,屁颠颠就要退下。洪右鹊更要道可惜,若是荣王不闹这一出,也遇上了山崩……天威降临,这下和他延州刺史更没有关系,不费一兵一卒,连过失都不用承担,哪里会有这样好事呢……他甚至接着心念一动,又想如若他呈报说荣王当真殒命在上岗寨?对面只带了一名侍从,他手下随行有二十名衙役,百名官军。

他想了一瞬,然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荣王也想问些什么、或是斥责些什么,当是时却又闻院外马蹄嘈杂,没片刻大步闯入甲胄齐全是名将军,洪右鹊还识得,乃是兵部侍郎朱兆。想当初刺史府上和荣王唱反调急赤白脸的是他,今日河间村千钧一发救了荣王一命的又是他。甚至上次这朱家人还彬彬有礼谢他调停劝和,这次却晃着肚子拧了眉毛要来追究他知情不报、玩忽职守多项罪责。洪右鹊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随即还是那个衙役,这回不仅偷眼瞧着荣王,还要斜眼瞅瞅新来这位将军,依旧附耳有话要讲。

“何事!大声说!”

朱兆声如洪钟,吓那孩子一个趔趄,险些给人跪下。他再望一眼自家太爷,磨磨唧唧、犹犹豫豫,随时准备扔了话头就跑:

“袁家……也给、乱石埋了。”

面前三双眼睛七只瞳孔,立时都瞪起来。洪刺史问:“山崩?”朱侍郎追问:“死了几个,活了几个?”荣王更急:“袁迁可有下落?”三个问题,衙役战战兢兢,只顾得点头,只给出一个答案:

“大晚上,正歌舞助兴……山崩来得厉害又快,整个院子全毁了,谁跑得脱呢……”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洪刺史回到府衙给师傅写完了信才闻鸡鸣,他对此甚为满意;朱侍郎边关跑了一趟,总得捞些功绩,留下来追讨贼匪,他也乐得情愿。就剩荣王一人,急急拍马往府衙见了心上人安然无恙,接着却不顾仪态往床上一倒。

“没能如愿?”李木棠扶围子坐起来,右手捧了文雀递的热茶,左手拿了荆风送的巾帕,却是那头都无从下手,还得戚晋自己懒懒散散掉个头,撤掉了干贴身上几件衣袍,就赤裸上身虚枕在她膝上。

“他二人各自如愿……罢了,百姓能有地种有粮吃,才是要紧事。你换了项链?”他伸手,摸过她垂下脖间一颗颗黑珊瑚珠粒,一路摸到居中那一枚狼牙。李木棠就先自己喝过一趟热茶,扯了被子来给他 盖上,再用汗巾擦擦他干了大半的头发:

“当时事发突然嘛,得是执乘亲事,赶得快,刚刚好逃开。就是车厢毁了,玉牛头摔坏了……”

“你摔了吗?”

“童大哥垫了,摔倒是没有摔着哪里……”

戚晋就在她膝上伸手环了她腰身,还要埋了脑袋。他要问的便不必再问,李木棠自有应答:

“是,我是很怕……我甚至想,我会不会已经在丰安死掉了,冤魂不散,或是临死前做了一场美梦。可是你知道我当时爬起来,我看见了什么?”

拂过他半湿鬓发,腰间抵着他温热呼吸,李木棠接着却笑:

“我看见,我原来已经能够爬起来;我看见文雀姐姐好慌张,童大哥好慌张,杜医官好慌张,那两位执乘亲事也好慌张,有那么多人在意我,我才不是一个人。我还看见,我看见这个。”

她将滴溜溜乱转的狼牙捏住。

“这是战利品,我已经打败了火拔支毕,我不用再怕了。”

低处有个声音就闷闷传来:

“朱兆……是你知会的?”

“……我们原地休整,他后来终于赶上。我想,事情不大对,万一官匪沆瀣一气呢。有备无患嘛。张公子以前说,文官和武将也会起内讧,他是朱家人,延州刺史我听你说过,是尚书令的学生。我也没说什么,他好像觉得有机可乘,就急匆匆去了……我是不是做的不对啊?呀!是不是我坏了你的事?!”

“朱兆,你应该留他下来。”戚晋道,“山崩不知何人所为,执仗亲事被阻隔在后方,你需要他留下来。”

“小邵昨天说延州秋冬下了很多场雨,春天化雪,又下雨,本来就容易山崩,我觉得不是别人……”

“袁家山崩,无一幸免。”

“那、他那个的确可疑。”李木棠还要嘴硬,“亲事们好多当时都看见了,有征兆的,才不是……我要不不说这个?你不喜欢听这个,我只是想要你宽心……”

“伤亡如何?”

“仇啸……不见了。”

“不用管他,其他人呢?”

“埋了三名执乘亲事、还有……一名队正,八九名亲事,伤了三四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哦对,还有些马匹,狗儿伤了腿,童大哥说要留下来看顾,跟魏典军说了,人家没同意……”

“亲事府已经损兵折将。”戚晋喃喃道,“我实在,深负众望。”

“不许这样说!”李木棠还要轻拍他一下,“我后来听他们说巡边那些故事了,治乱党,战狼群,济世救人,还没有官架子,他们很敬佩你,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家国天下。你不能像小之一样,就见不得人死人伤。生老病死,好容易的事,能活着,能打胜仗,能打了胜仗如今还好好活着,这已经是顶天的好事了!这回还有延州百姓,要记着荣王府行侠仗义……”

“我昨夜实则做了个噩梦。”戚晋轻声道,“母亲……迄今为止,未有回信。”

“那我们就睡觉。”李木棠干脆仰天也躺下来,“就像我昨晚央着你一样,你也要求着我陪你一晚上。睡一觉起来,又是新的一天,会有阳光,会有……”

戚晋跟过来,就挨着她肩头,跟着要嘘声,又牵了她的手:

“我只要你、平安无恙,形影不离,便、足……够……”

他那眼皮已经耷拉,应声呼吸便均匀。阿蛮身畔,好像总是嬉笑欢闹的明媚日子,又好像总是睡意朦胧的寂静深夜。肤施府衙与昨夜袁家宅院相形见绌,出了这略显拥挤的卧堂,仰面不见抱厦,连屋檐都短短一截修得吝啬。倚墙根这回曹文雀是搬了椅子来坐着,还说自己不困,缠住了那缄默望月的亲事典军:

“……我们这边的情况就是这样。你真的不用去洗个热水澡?都淋了雨的,你也中过一箭。”

“不深。”荆风道,“无碍。”

“那你要守着殿下,我也要守着木棠,正好投桃报李,你该好好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你不开口我也要问的!我废话多声量又大,不像你惜字如金,吵醒了里面两个……”

猝不及防地,荆风忽而并排就席地而坐在她身侧。细雨霏霏不知何时又在飘,他的很多话就散佚在这无边银丝中,不用多久就模糊不清。但他此夜的温度,他言谈时的神色,他其后披来那一件衣裳……

曹文雀想,她当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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