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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安县泰生乡李家村零零散散有好几座庙。乡里大集旁那座据说最为灵验,每到年关都要重漆一遍塑像再敲锣打鼓请诸天神佛来下凡听戏,就是平时也香火旺盛,门口要聚起好些零散小贩。高个子阿叔总会卖一种不知怎么做的小糖块,耐咬、费牙,含嘴里能吃一天;灰白头发的奶奶每次逢集都会摆出新纳的虎头鞋,不买也没有关系,甚至远道而来走烂了鞋子也可以拿来摊前,修修补补不要钱;靠墙根风雨不动支着张桌子,乡上那名老秀才总是靠着他代写、读字的幌子仰天发呆,村里人精打细算,符纸黄钱随便画个圈作数,只有要紧时才找他读信,小孩子们倒时常踮脚偷沾了他的墨水互相画脸玩儿;邻近的妇人有时会挑一篮子鸡蛋就在对面一站,每每见到小孩闹腾都要环抱了篮子心惊胆战,可毕竟鸡蛋金贵,来给家中病患上香的大多会照顾一两个,最这庙门前生意好呢。

在不知道怎样的日子,李阿勇想起这座庙,想的却不是庙门前各样层出不穷的花样,更不是庙门外逢集时候的热闹。

他想去磕头、上香。

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阿蛮去爬树,他凑巧看见野鸡一跃而过,情急之下自然就追了去。等无功而返回来,阿蛮已经在地上躺着,小脸儿已经嚎得通红。他背她回来,山间小路崎岖,走一步背上就哭一声,到家见了娘反倒把脑袋一藏,不敢下地也不敢看她。阿勇路上就招呼了渠头四姨找柳树叔来。听说是阿蛮从树上跌下摔了腿,那赤脚医生很快就到,所幸骨头无碍,只休息几天就好。可阿蛮分明疼得厉害,难道还要这样疼上好几天?

送走了柳树叔,娘叫住想要一溜烟跑走的阿勇,就让他站在院子里罚站。娘没有关门,他依然听得见阿蛮的啜泣,他怎么能无所事事站得住呢。上次她被鸡啄了手都哭了一中午,白嫩嫩豆腐一样的小手后来肿了好久,实在造孽。而且他的妹妹生得这样好看,圆溜溜一双眼,小小一点鼻子一点嘴,配一张软乎乎鼓着肉的小脸蛋,就该像好人家的大家闺秀一样金尊玉贵地供着,哪敢有什么磕磕碰碰呢。她却惯爱留疤,就算这回骨头没摔伤,小腿上那好几道老长血痕想来也得养上好久,哪天让隔壁家燕谷看见了又笑话……

他还是想去拜神仙。

他这么一想,娘就在屋子里叫他:很不耐烦地、让他麻利去集上扯那一门心思做买卖的赶紧回家。李阿勇想大好机会,一脚跨出门去,接着就被风风火火的亲爹“砰”一声装回来。爹爹两手空空,满脑门的臭汗,抻脖子往上房一望,抓着阿勇就哗啦啦直喷唾沫。乡间的消息传得快,他听到的版本是小女儿摔下树一脑门撞上了石头,这就命不久矣,登时吓得连没卖出去的半篓子花椒也不要了,还在渠里扭了脚,险些踹破一双鞋。等到了家门口听了儿子一番话,他却犹犹豫豫不再往屋里去。闺女慢慢长大,才张罗着让母女俩分房睡,这会儿光着腿说不定还在换衣服更不好……

而后娘在上房一声吼,爹忙不迭就窜没了影,阿勇犹豫再三,跟着在门外偷偷地看。嘶,那几道血口子怎么比刚才看着还要严重好些,爹只一眼声音都抖:好疼好疼,不哭不哭,想吃点啥,爹爹带你去庙头骑脖子看大戏!妹妹这会儿是不哭了,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她就直愣愣看着爹爹,竟好似整个人泡了水脱了力,不声不响就精疲力竭。尤其那双眼睛,不再生机勃勃带着笑,不再一往无前发着光,居然伤痕累累、支离破碎——

她软塌塌倒在爹爹怀里,没有眼泪。

李阿勇才要进门的脚就停住,他把什么都忘了。娘倒是拍案而起,说天杀的野狼!对,是昨儿晚上爹爹上乡里集市去,家里溜进野狼,咬伤了阿蛮。瞧那小腿上好清晰一排牙印,甚至都……撕去了一层皮、一层肉!爹爹简直立刻就要抄家伙出门,喊了左邻右舍把南北两片山翻个遍!阿蛮将他扯住:

“爹爹别走……”她哀求。

“我、我怕……”她嗫嚅。

于是爹爹没走,娘没走,阿勇也没走。天不知怎么就黑下来,一家人坐在炕头将她围住,烛火只有短短一根,影子长长地打在墙上不停地晃。她就缩在爹爹怀里,拉着娘的手,望着阿勇,一句又一句,连叹息带喘气,说她好累、好累,她好像歇息,她好想回家。这不是就在家里,爹娘都在?阿勇这么冲口问了,妹妹那张小脸立刻就变得瘦削到凄苦,简直像是个骷髅架子了。她的眼皮子更重,就快要抬不起来: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

她说着垂下头,连影子都瘦瘦小小。渺如尘埃的阿蛮曾经恐惧,逃跑一刻不停;不名一文的木棠曾经愤怒,挣扎地动山摇。于是她跑断了腿、震垮了山,终于被压在这般境地。石块一下下撞着她的脑袋,蔓生毒草攫住了她的心。哭不得,呼不得,生不得,死不得。她向下坠,从头顶、到脚底;时间向下坠,从亘古,到永恒。

所以,还怕吗?

不怕了。

还恨吗?

不恨了。

那用什么来抗争?

抗争……什么呢?

她累了,她想回家,这大概不是什么太过分的要求。所以接着,她就要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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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不疼的啊,爹爹带你去骑大马看大戏!”

“又哭鼻子,小伤小痛咱们要做英雄的呢!要不娘给你讲故事?听故事就不能哭鼻子了啊?”

“山那边刚来了耍戏法的呢,阿蛮阿蛮,要不要哥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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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很小,天地很大。九州四海多少故事,她才不过亲身经历了一点点而已。

所以她驻足、回头。

她的不甘,也只剩,这么一点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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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声音。

温暖、却悲伤;柔软,却苍凉。悠悠然,在这最后的一瞬响起了。她听都听不清,不甘愿却忽而就变成不忍心。她想、在想些什么?她居然从爹爹怀里探出头来,又将娘亲放开。不知不觉,她要再一次离他们远去了。似乎除了恐惧,除了愤怒,她本有别的力量;除了好奇,除了英雄,她居然有旁的向往。她踮起脚尖,向上轻轻一点,便触到太阳。

于是刹那间天高海阔、万木逢春。

她嗅到落雪和着泥土的腥气,冬风寒气已在她的指尖战栗。她一步步向前,那沙沙痛苦的声音,就快要被她捉在手里——

即使入骨疼痛也一步步将她拥紧。

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又忘记不知为何而生、那片刻的勇气。泪水刺着眼睛、又灼伤干裂的喉咙。心脏狂鼓快要炸裂,她依旧找不到空气了;什么肿得难受,又是哪里痛得刺骨?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她的头脑却居然一点点清醒。妹妹……有人要杀她;燕人,拆穿了她的什么话;又是什么得不到的承诺,使她心惊胆战;还有什么威胁……她得立刻爬起来!

她做不到,她想要痛哭流涕;她哭不出,一张面庞已然扭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谁在骗她?!凭什么要扯她醒来!!她明明已经回家了,她明明可以和爹娘阿兄……她要回去,不要再这样可怕的世界停留,趁后悔不迟,现在立刻就要回去!!!

那千疮百孔的身子直愣愣一挺,接着立刻软了。

她再次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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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很静,没有鸟叫;墙根屋檐堆了雪,四下里明晃晃地亮堂。戚晋一步迈步过那门槛,居然伸手将门框上扶一把,甚至许久沉默在那里,不曾注意到石阶上眼巴巴坐着的小表妹。他能想些什么呢,在亲眼见到木棠那般痛不欲生之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尖叫却已经刺穿了喉咙;她咳嗽,依旧没有声气,一双杏仁眼立时冲下滚滚热泪,却使她几近无法呼吸;她的腿已经绷直,指节都发白凸起,她大概是离岸的死鱼,甚至失去了扑腾气力;蜡黄的脸片刻便涨紫,她的眼睛却睁大,活像是怨鬼借尸还魂。有人将戚晋一拨,他就势跌下了床去。荆风扯了他出门,他勉强着回过头,幸而是看见了文雀的身影。

原来……原来文雀是错的,他才是对的。无知无觉才能无病无痛,她果真不该醒来。下一次、再下一次……漫长余生,如此病痛,她要如何去忍受?

众位先生会诊,说现在已是大好——这就是大好?照此调养下去,或许能保住左腿——或许?他所以必须要离开,立刻,马上。他想去找木棠,找从前那会说话的木棠,时常笑言弯弯的木棠,或许找那个要和他生气较真的木棠。所以,他要去哪里?

他在门前驻足。

他终于是发现小之了。

“……天寒地冻,”他刻意调整了声音,还是不由得颤抖发紧,“坐在这里吹风?才发过烧,不长记性。”

小丫头就把冻红的鼻头搓一搓,又抱膝埋到臂弯,看起来更可怜没有:“我当时要不是发烧,就不会停在丰安,姐姐……姐姐到底怎么样?”

戚晋当然不会回答她。亲事典军魏奏就上前来打圆场:“长公主当时发烧,没精神只爱睡觉,木棠姑娘也是这样,赖床,自然没工夫见您。您还是回去……”

“谁发烧会爱睡觉的!”小之一扭身子,分明油盐不进,“我那时、兴许是吃坏了肚子……姐姐之前发烧,每次想睡都睡不着。我在一边就看她又打冷颤又翻来覆去的,难受得紧呢。再说我没吹风受凉都要发烧,姐姐就穿那身单衣,大雪当真好大的雪……”

听到此节,杵门边上发呆那石像忽而便浑身冷汗地活了。他一把将小之拉到身前,又看她面色又去试体温,还立刻就喊起几路郎中。“用不着大惊小怪,我睡了一路第二日就好了。也没有别的症状,也生龙活虎的,好着呢。许就是那早上吃了什么赤豆醪糟,喝不惯丰州的酒……”

“赤豆醪糟?谁给你的?”

“是刺史府庶仆送的早饭,我哪里知道?”

而后按照串通好的,魏奏就该在这个时候请令。说通敌叛国赵东那裨将并燕军俘虏在州府关了七日,李刺史不知当如何区处,日日来问呢。果不其然,荣王闻言是上马便走。心惊胆战了整整七天,他岂非正需要好好透透风?

丰州的寒风纵然凛冽,却居然吹不开漫天阴云密布,更吹不散萦绕他心头若有若无那腥臭恶气。郊外旷野尚且如此,丰州刑狱内自然愈甚。刚沏的热茶被他一气喝干,却仍旧是口干舌燥、燥热难耐。火拔支毕左副将乌且狐手下几名细作被拷问了几日,现下是皮开肉绽,甚至没有鲜血可流。戚晋固然余怒未消,犹嫌法曹下手太轻;他却不由抬袖掩鼻,反胃作呕是片刻都呆不下去。从丰安逃到朔方,他再经不住这样似曾相识场景。松松襟口,他甚至想要除去甲胄。州狱不见天日,四面里鬼火幢幢;那丰安县狱里,木棠是否吃苦受罪,也是一般无二的绝望?

不。她咬死了就不会松口。燕人这细作则知无不尽。法曹呈上口供:阴潜朔方、刺探军情、刺杀赵茂、乔装西受降城难民,桩桩件件,大抵是戚晋业已知悉;唯独一样——阴山佯攻,暗度陈仓果然是有备而来:乌且狐在此之前就得到消息,冬月十二大雪当日宣清长公主下榻丰安县衙。但原计划分明是连夜赶去胜州,如非她临时起了高热……

“赵东裨将,人在何处?”

同样在押,叛军李既远的待遇显然比燕贼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单人监牢、不曾上刑,甚至衣着洁净。法曹多番申诉绝不是受了秦家军好处,只是这厮本意不坏,自己认罪伏法倒也干脆利落,有问必答从不遮遮掩掩。昔日同僚情在,实在犯不上为难。他这话音一落,荣王的眼风立时就扫过来。才在细作面前被挑起的轻浮心思立刻就按下去了,这荣王似乎并非方才所见,是个心软怕血的主。法曹忙不迭就往旁一让,大声叩了墙提醒李既远赶紧着叩头迎接。下跪罪者本是个年轻人,与韩告不相上下的年纪,肩宽胸廓端的是神武将军模样,背地里却不知做尽了什么龌龊勾当,甚至还有脸,狂言诡辩来称一句“本意不坏”?法曹差人挪了椅子请荣王落座,又忙使眼色要李既远呈命,后者开口,却直道:

“赵将军、无罪。”

赵东此先乃是诈降,戚晋如何不知。丰安一战,他难道也同样清白?法曹还在一旁搅浑,一句又一句,夹杂在“赵将军从头至尾,矢志报国,绝无二心!否则他大可在都护府安生度日,何苦自请来前线出生入死?”诸如此类间,说李既远全为了诱敌深入,从来真假参半、虚与委蛇,乃是将计就计,直到荣王将刚送上前的茶盏就砸在李既远面前,碎瓷飞出甚至刮伤了法曹的手:

“滚出去给你主子报信,让他就在鸡鹿塞等着,少顷我自有话问他。”

魏奏盼这大仇得报的日子可盼了有些时候,当下不由分说,径直将法曹往外一丢。荣王叉开腿略略低头,重瞳的眸子继而就将李既远看定:

“通敌叛国,十恶不赦。是想要斩立决还是千刀万剐、夷灭九族,你自己选择。”

李既远略一沉吟,却自然不会轻易被吓倒。他毕竟是朝中将军,就算罪当万死也得上报皇帝陛下御批,哪是荣王这代行总管说动就能动。戚晋却好像已将他看穿,直起身子来懒得废话,就看亲事们一件件将州狱刑具从燕人细作牢里搬进来。铜铁木绳,映在这微弱火光下恍若锈迹斑斑,细看去却原来恍若血洗,任他什么身经百战的见之都要遍体生寒。“燕贼的待遇,李将军还没有领略过,特此,请将军一观。”魏奏还要这样说。害死小方和朱戴的右卫将军当日便身死,幕后元凶又岂能放过?大雪当日长公主哭闹自责中说起那碗赤豆醪糟,他当时便惊悟原是被有心人下了些东西。今时今日,这番猜测总该又殿下照实问来。

李既远低头,却不答。

“燕人,又从何得知公主将在冬月十二日,宿在丰安?”

李既远道:“罪臣形迹可鄙,早被殿下等侦知。罪臣一言一行,殿下该再清楚不过。丰安沦陷前,罪臣便已被囚在营中,又如何传递消息?”

“好,燕人的事不知。那我问你,你的上官,右威卫将军董博儒,又为何会与火拔支毕同时抵达丰安?他是从何处得知消息?彼时我们都以为火拔支毕露面,正忙着围剿阴山!”

阴山一战毕竟惨烈,魏奏旧事重提时也难免气急。戚晋倒是从旁冷冷看着,他知道李既远还有的要辩。果不其然,这叛徒立刻又帮自己人辩解,又说什么准时为了杀敌报仇而去,衷心实在做不得假;战死沙场又如何可惜可叹可敬如何光荣云云。魏奏还待要问,戚晋略一抬手将他阻住:

“方才问的是,董博儒从何得到的消息;并非他为何而去。急于辩解,心下有鬼?”

不等李既远矢口否认,他接着道:“你既在十二日之前便被右威卫拿下,又是从何得知,董博儒业已阵亡?”

李既远忽地打个寒战,不说话了。

“同你交换前线战报的;替你、向燕人传递情报的;命令刺史府庶仆向长公主下药的;叮嘱法曹要对你好生照顾的……是赵东,还是、秦秉正?”

戚晋将每个字都咬得很慢,李既远面色灰白的速度却快到几乎一眨眼。他接着忽而又一跃而起,虽是被缚了手脚、且立即被魏奏按住,他却高声还要嘶喊:

“董将军……是为了火拔支毕而去……!”

荣王就霍然起身将椅子一脚踹去,登时就在他身上打个粉粹。李既远如今不着甲胄,就在地上颤抖着缩成一团:“跟着她的是衙役、是亲事!!一袭凤袍!!!别跟我说什么以为对面是燕贼!!!甫一照面拔箭便射,还说不是要置她于死地?!!谁给你的胆子?是赵东?秦秉正??!”

“……是、我们自己!!”

趴在地下,李既远艰难要扭头向上看。他眼里居然在喷火,好似他才是深受其害该怒不可遏的那个:“……他赵东是燕然都护府,从前尸位素餐自无血仇在身!我右威卫!丰州人氏,哪个恨不得荡平阴山,食其肉饮其血!!右威卫二十年打没了十万儿郎!朔方如今有百余孤儿!!如今势头正猛,高歌猛进!!朝廷!却送来个公主,想着要和亲?!那右威卫算什么?丰州算什么?掂在秤上随意增减的砝码吗?!长公主……死她一个。发兵北上,边境三州……永诀后患!!”

魏奏难以置信,半晌才哂一声荒唐。荣王只管向旁一叫:“记室!张坦夫何在?”原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的倒霉蛋这马上就得下到阴冷怕人的州狱深处来,“苏钦是否前几日送信,行将护阿史那朔方和谈?”接着这么点聊胜于无的火光,他马上就得去翻自己的记档,荣王自然等不及,“是、不是?”

“是这么回事……约莫是、再过十来日就到……”

再抬头,荣王已然大步流星夺门而出。他不得不连追带跑跟出去,得亏是有魏典军从旁半扶半拎着,才不致在漫无边际的阶梯上摔个马趴。他们接着自然是往鸡鹿塞去,时丰早在此地候了多时:

“秦将军自收兵后只在幕府养伤。出入众人右卫都已盯紧,没有异动。”

荣王简单应过,步履不停。

幕府不远,他不曾下马,大概片刻便能当面问个清楚。时丰也不着急,安步当车就在门外候着。今日此地总该见些血光。但就连他也不敢想,荣王居然连先礼后兵的道义都免去,照面先是一拳。那秦秉正再如何久经沙场总归也是血肉之躯,鼻梁骨立时便断,鲜血直往下涌,才包扎好的右手忙着去捂,赤红细布更被血色浸污:

“居心不正,德不配位。火拔支毕丧家之犬已是囊中之物,临死了还能被反咬一口,没有你亲爹捐躯早亡,何来今日大将军的虚衔?!不思知恩图报,父忠子不孝:毒害公主、通敌叛国、犯上作乱,秦秉正,我告诉你,这一次,信国夫人都保不住你!!”

分明怒火中烧,对面这次却居然勉强自己站直站稳,当面锣对面鼓,咬死了说一句:“听不懂。”戚晋哪管他装傻充愣,左右亲事上前,立刻就将其团团围住:

“本王有没有说过,中路军右卫、右威卫,上下悉听本王调度。将印虎符皆不曾动,董博儒是听从谁的号令,胆敢擅自发兵?”

董博儒,那是秦蛰手里最初亲兵,秦家军的老人。于情于理,秦秉正哪有脸面再来断然否认,再试图洗清干系?

“本王有没有说过,如有违者,视为背军而逃、谋反叛乱,人人得而诛之?”

背手回头,重瞳的眸子有如万丈深渊,秦秉正好似终于知道,这一次,他逃不得,他跑不出。他大仇才报,当下,却就是死期。

“秦秉正,右威卫大将军,勋加护军。明明知道丰安有长公主,丰安有东路转运粮草,谎报军情、指路献城,你是何居心?!对上不敬、对下不义,丰安城里引弓相向是长公主、是我大梁的军官衙役!!食君禄,受民奉,却居然行此大逆不道、背德忘恩之举。好一个狼心狗肺之辈,阴险歹毒之徒。你还配穿这身甲胄,配让右威卫上下、喊你一声‘大将军’?!”

“董博儒是要去杀了火拔支毕!”秦秉正情急之下,再顾不上掩面捂鼻,就着满面鲜血厉声回呛,“燕人不过强弩之末,本敌不过、本撑不过……辎重分明是自南孙固在转运,如何……”

戚晋看着他,半晌,竟然气极反笑。他不记得当日自己三令五申不可私自调兵,自然更记不得其后让朱兆传令后勤改道的消息。还肖想单凭一个董博儒,就能将火拔支毕一举拿下?他痴人做梦!“宣清死,丰安陷,你知道紧随其后的会是什么?”

“大梁和燕狗,从来势不两立,不过挑明了说,正当长驱直入、一雪前耻!”

荒唐……糊涂啊!偏他还义正词严,黄口小儿般叫嚷得热血沸腾。戚晋暗自咬牙,言语甚至不自觉都放沉放慢。用无辜之人的鲜血,踏着整个草原的尸骸换来的,当真能叫作和平?灭族之恨,大梁如何就能高枕无忧?对面却辩,更加自以为是:便是他自己挥师北上,血债累累万劫不复,但大梁再无边患,自然有鼎盛治世!戚晋至此已觉得诧异,分明这人已年近而立,怎竟如此善恶不分、愚不可及?右威卫交在如此草包手里,难怪溃不成军!

“秦秉正,你是真的以为,吞并了北漠会是件好事?燕人游牧而居,从何处去斩草除根,又如何去统御指挥?还是你自己,准备自成一统,隔山而治,拥兵而反?吞不下的硬骨头,国仇家恨,这是何等隐患!来日再等他燕人来谈血债血偿,再侵吞到贺兰山来?我大梁在南,还有个楚国在北在西,我们本就鞭长莫及!就算燕国国破,中原虚耗国库也得元气大伤,渔翁得利的只能是楚人!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那么好心出资出力,借人借道?费尽心血你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那是靖温长公主糊涂。”到这时节,他好像还记得那是自己弟媳,或许也是他轻蔑说得的,“为自己沾光,非要去借楚人的威风。没有那三瓜两枣,大梁煌煌天朝上国!怎见得就……”

“你是右威卫的大将军!”不止戚晋,四周哪个听到这等夸夸其谈不得瞠目结舌,“你难道从来不知此番军费拨款三亿五千万两是个什么数字?你尚且晓得倒卖物资苟活度日,难道真以为那布匹丝绵是天上掉下来,精肉细粮是地里冒出来?去年黔中道大旱,前年京畿暴雨,安抚民生尚为吃力,为了此役户部甚至得下至县衙村镇号召各户筹备粮饷!全国十道州府哪个不是绞尽脑汁勒紧了裤腰带,掏空整年国库,才能够得上这背水一战!火拔支毕在赌,难道我们不是在赌?内忧外患,危如累卵,何以支撑你横扫北境的所谓雄心壮志,痴心妄想?!一军主帅,如此异想天开,不愧你亲爹秦疆就是个作战勇猛的无名小兵!卫国公言传身教,你实在是……辜负他一番苦心!”

不必再多费唇舌,何用再教化点拨。秦秉正解除一概要务就地圈禁,状报随即发往长安。他固然是大将军,曾经、是一个叛国投敌的大将军。如今?一介阶下囚罢了。戚晋甚至无意再在此间纠缠:

“去了你的大将军甲胄,也不必再叫嚣你的家世功勋。此时此刻,我的确杀不了你。但从此刻起,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转身离开,不曾回头。时丰就候在帐外,立刻来请教该如何着人看管,不余此贼脱逃之机。状报南下需要些功夫,京中御批大抵也就是押回待审。在这之前,燕国小王子即将亲自前来和谈,他或许还有杀阿史那,重燃战火的机会。便就是搞出些小动静来,也怕右威卫乱中生变;再者若叫燕人看了笑话,和谈席上反倒为人掣肘……

“不过说来,苏帅有位裨将名叫吴尚的,星夜兼程已经出发,这几日就到。想是苏帅也察觉到秦秉正其心可诛,有备无患。在此之前,不妨就让末将亲自把守。殿下,或可放心。”

戚晋抬头,看了他有一会儿,好像忽然之间才觉出四面风动,自己又能自如呼吸了。他接着才道双手震麻,脑袋昏沉,胸口灼烧,实在是即惊又怒气得太甚,又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了太久。加之行军打仗诸事繁杂,此刻实在是累,太累太累,全似积累了经年的沼泽瘴气全在他心口砰然炸开,他接着只想木棠,只想回到她的身边去,倒头睡他个三天两夜。时丰看出他筋疲力尽,贴心就劝:

“正好明日……殿下不如去妙慧寺上柱香,领会佛法,静静心思。”

戚晋却是不明所以:

“明日……妙慧寺有高僧讲经布道么?”

“明日是冬月廿一。”时丰回以一脸诧异。

冬月廿一了,再一月甚至就是年关,时间莫非过得有些太快……戚晋正神思游离,忽而间竟一个激灵,浑身燥热要立时冷个干净。

冬月廿一,他的确该去上柱香。或许,还该带小之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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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尽头立着一座石桥,石桥尽头缠着一团白雾。好重,好吵,它在眼前招摇,纷乱恍若舞蹈;好疼,好痛,它把她一口吞入,一下一下,正敲骨吸髓、蚕食她的血肉、又啃咬她的精魂。风吹两吹,桥晃两晃,独木毕竟难支,她会坠入黄河,她会消磨殆尽……重重叠叠,远处有好些相似的人影,画儿般飘在风里,是戏台上的故事么?一段段,有着不同的面目,不同的悲喜。她身处其中,可也是一段传说、一道虚影?

断然放弃生路,她回头要寻的却不是这些!她要山脚那间小院,她要血亲围坐一旁……要肆无忌惮将眼泪哭干,要无所事事自此一觉不醒,要悍然认负……她早该将自己看清!爹爹、娘亲、还有阿兄,他们分明就在这里,一个个双脚离地,就在眼前的雾里飘忽不定。他们却为什么缄口不言,为什么面无悲喜?赤脚学堂的女夫子尚且会为无家可归的孩童掉泪、兰姐儿更曾为萍水相逢的木棠鸣声不平。她自己的家,仅在面前,不为所动。娘亲不来骂她,阿兄不来笑她,爹爹都不避着她,他们不要她了,他们瞧不起她,他们……讨厌她!因为什么?因为她……她害死了小之、还是连累了大军攻城?有谁说过什么、相好……是什么意思?她难道还害了更多的人?她难道十恶不赦、活该万劫不复?

她?木棠?

她几乎要漏声而笑了。天知道、天知道!一路山高水险,她几乎没有一晚睡得了整觉!恨不得多长两双眼洞若观火,多生两双耳辩听六路八方!他们本可以往华阴去看看华山,秋日没有庙会难道她就不曾翘首以盼?同州的苦泉,宜川的杀狗岭,还有同在延长的独战山,哪个独具一格的地名她不想亲眼去看一看?肤施那据说尸毗王割肉救鸽濯洗筋骨的濯筋川水未得一观,陪小之在清水河撒疯时难道她就能与之同欢?净禅寺里病得昏沉,她仍不敢轻率怠慢;嗓子痛得话都说不出,她不还得巧言令色在宁朔县衙加以阻拦?就算是到了丰州,又如何能心安!顶着一双雀目内外奔走,她摔过两跤又磕着了膝盖;她也怕狗儿桀骜,又为什么非得去学会了骑马?甚至一到丰安她立刻又要认路要求生,小之睡的那么香,怎么她就不晓得困倦?

“阿蛮啊……”

娘亲从画上伸出手来,将她的脸捧起。只这么一句,周身的烈火立时便息。黄河汹涌倒灌,没过她的头顶,她也是虚空破碎一段幻像,她承受不住亲人无孔不入的疼惜;她甚至再想不出家人嘘寒问暖的场景。所以即便她哭:“带我走……”,即便她喊:“我害怕……”娘也不会再有任何回应了。

她走不得。

又或许,她还有一些不甘心。

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空乏此身、行拂乱所为,她动心忍性,不是为了无可奈何时说一句,我已然尽人事听天命。天道既不公,何须听从。含冤受屈,又岂能无一回报?

她抬头,向上看。

这一瞬,闪电猝然裂空,火星漫天迸溅;黄河干涸,白雾四散,有什么暖洋洋的金光争先恐后从天际缝隙里跻身扑来。梧桐一瞬参天,彩凤唳声轻啼,五色尾羽飘摇旖旎,忽然间,就填满整个天地。她向上看,放开了想要牵住爹爹的手;她在燃烧,泥胎纷纷剥离。她是李阿蛮,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她不是英雄,她充不得神像;她是凡鸟,她做不得凤凰。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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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本无英雄。

世间,没有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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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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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醒,哪怕苦痛,无畏绝望。因为自私又愚昧、贪心又鲁莽,她有所求有所想,在另一个世界,不是阿蛮,作为木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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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总有那一束亮光。世界收缩挤压,蠕动着将她排出那光明的空隙。第一口呼吸,刺痛她五脏六腑。她一无所有,她赤身裸体,她怀着恐惧与狂喜,涅盘,而后再次降临。

凡鸟者,即是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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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第一次喝到水,惊诧跳了眉毛;药苦鱼鲜,她用舌尖一下下试探,竟又乐在其中。她发现自己长了牙齿,还生有四肢双手,眼能见,耳能听,居然还有所思所想,甚至能记住近两日很多事情。更遥远的曾经呢,她又身在何地?她一无所知,有时就陷入迷茫;周身依旧疼痛难忍,有时她又义愤填膺。所幸如今有方戏台就在床畔,是高个子姐姐不厌其烦在说给她听:

“很久很久以前,皇宫里新来了名小宫女,胆子还没老鼠大,眼睛却贼兮兮直冒精光!她白天贴着墙根走,晚上就去看月亮,说要攒够了银子,给娘亲去盖大瓦房……

“……后来啊后来,小宫女死里逃生,有了一个不愿宣之于口的心上人,在一个漫长的夏天做了许多耳红心跳的梦……

“……那姑娘坐上马车就离开了长安,踏怕铁鞋要走遍万水千山。路上匪徒为患,还有暴民作乱,她拿着自己的小匕首,不知道从哪吃了熊心豹子胆,要做英雄,要逞能耐……

“……她去跑马溜场,上了学堂又上药庄,转得像个陀螺,脸白得像是无常!身边跟了个童大哥,兰家又认了个娘,给自己上了些粉,又有了狐狸做的新装,整个人啊好像就很不一样……”

“……她最后一骑当先冲去了敌军阵前,后来也不知是否泪水涟涟,如何苟延残喘……”

名叫文雀的高个姐姐说了几天的故事,到头来好似终于要结尾,却来看她。

“后来的故事,只在你心间。”

“……为什么?”她用气声,缓缓来问。

“小丫鬟、小宫女、那北上的姑娘,名叫木棠,就是你。”

木棠那双痛不堪言的眸子,倏忽便不管不顾地明亮了。她终于恍然大悟,又委实难以置信。故事里的人,戏台上的英雄,怎么就成了她自己?难道她已经是那样丰富的存在,早就得偿所愿?脖间留着瘀青,后脑肿块渐消,手心还留着刀伤,她一点一点,轻轻拂过身上每一道伤痕,那些故事,都留存在这里。左小腿被狼王咬去了几块肉,故事最后的结局呢?

她实在记不太清。

开初有个燕人,给了她刀、要放她走,后来那燕人死了。有个面上带疤的和他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大概是燕语,她更听不懂。她只知道最初的那人胸口中了一刀,是就死在她手里吗?后来……好多好多的雪,好黑好黑的天,她什么都看不见,曾回应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她恍然又想要坐起:

“小之……”

对啊,文雀姐姐不正在身边?

她要放下心来了,隐隐约约,哪里还又欠着些什么?那燕人还说过……相好?说到……

他!

他……是谁?她醒来,自私自利,为了要讨一些欠债。债户呢?如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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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要她了。

他或者死掉了。

燕人,要拿她这相好去威胁荣王。她尚且活着,她不肯就死,于是她害死了他了。否则醒来这三日,他为何从不曾抛头露面……连二哥都来过……她还不曾见到小之!!

她一急,便要起身;才有了些许气力,够她挣扎一下,再仰面摔倒。文雀才慌忙要去扶,有人居然抢在她先头——戚晋就在门外踌躇了多日,此时此刻,竟然就快如闪电,转瞬就将她揽在怀中。是了,是这份温度,是这个影子,是这个人。她想咧嘴笑笑,得意至极说一句“找到你了”,开口却居然只道:

“疼。”

依旧气若游丝,格外楚楚可怜。戚晋立时手足无措,放也不是,抱着也不是。他甚至急出满头大汗:“哪里疼?”话音未落,他便知道自己在犯蠢。木棠必定立刻要装作满不在乎,死鸭子嘴硬回一句:

“不、疼……”

“到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想瞒我什么?!”文雀将他向后一拦,说他又疾言厉色了,天可怜见,他才是快要落泪的那个!

“那、你……木棠,阿蛮啊,你乖乖告诉我,到底哪里不舒服?郎中都在旁边,哪里不痛快就说,有药,咱们能治好……”

是这样的宽纵,是这样的回护,是这样的温柔,迷了她的眼,堵了她的耳,引诱她背井离乡,溯游而上重返这粗粝尖锐的尘世中来。有他在,有他在……她要欢笑,不要哭泣;她要高贵,不要卑微;她要平和,不要愤怒;她要坚定,不要恐惧。

于是她终于记起他的名姓:

“戚……晋。”

不是荣王,不是殿下,不必惶恐,不用避讳。她要念着这个名字,她要得到这个人。气声脱口的那瞬间,有一座高山,终于就垮塌在她面前。山其实还是那座山、没有风、没有雨,波澜不惊、缄默无言,却淡淡酿着霉味、飘着心酸。他在她的床头失声痛哭,很久、很久。文雀姐姐于是说了更多,从十二,到今日廿三。冬月……廿一,前日,她真正醒来的日子,似乎、正是先帝爷忌辰?文雀姐姐说他去妙慧寺上香,实在情有可原。木棠此刻居然就能够坐起,弯了腰,将那筋疲力竭的人儿,缓缓抱在怀里。

“我……说过、一些、话……后来……这么多的、事情……

“我、想……在你、身边……想要你、也不害怕、不愤怒……我想要,你开心……

“直到今日,我、依旧是……

“心有、戚戚……”

怀中那人轻轻一颤,立时竟止了眼泪。好似他脱去了甲胄,更不再是荣王。他抬头蹭过她的脖颈,积蓄了太久的吻终究是堪堪停在她耳畔。暖风微醺吹得她耳朵痒。他接着,却红了面庞:

“那么,我……

“蔽芾甘棠遗爱在,浴雪一见一潸然。

“是亦心,亦虫。”

有一阵清风推开窗棂,凤凰引声轻唳,不知何时已是雪霁天晴。她没有费脑筋,只是靠心便读懂了他的谜语:

亦心亦虫。

恋、蛮。

浑身的燥热好像就褪得一干二净,周身痛楚更是轻减散去。她周身居然溢满充沛的欢愉,这就是她从此之后的所有勇气。她伸手为重瞳的眸子拭去粼粼泪光,再抚过他的眉骨,他的鼻梁,他的双唇……

这位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面冷心热的荣王殿下,从此以后,便是独属于她的少年郎。

于是再换她来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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