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父母做生意的地方,就在南昌城的合同巷,往东面走,那里有座清真寺,再往前走,就是万寿宫。
四十岁还不到的父亲,高高大大的个子,国字脸,戴着一顶礼帽,在租来的店面前,凿着鱼纹理麻石铺的街道上,摆着日杂货物,每天都扯着嗓子,重复他的广告词:
“降价了!今天又降价了!大家过来咯,过来瞧一瞧啊。咱们南昌城里,绝对没有第二家,比我店里的日杂货物,还有更便宜的!”
标准的男中音,还带着成熟男人的磁性。
“还有现炒现卖的糖醋板栗,热乎乎,喷喷香,快来尝一尝呀。”
灵芝的母亲,一个又胖不矮的女人,只顾着发货,收钱。收钱的时候,胖女人故意把货款,多算一点点,和客人发生争执。顾客没有办法,只好去找她的丈夫。英俊潇洒的丈夫,大手一挥,装腔作势,故意骂自己的老婆:
“哎哟,老婆,你当真是个蠢货!客人看得起我们,才来买货呢。你一个简简单单的数,都算不清楚,多收人家的钱。我告诉你,得罪了客人,就等于得罪了自己的衣食父母啊。”
又胖又矮的女人,仿佛幡然悔悟,立刻换上一张诚惶诚恐的嘴脸,把多收的几毛钱,退给客人,还诚诚恳恳,给客人道歉,弯身作揖。
这样的小把戏,每天都会发生一次。
殊不知,这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的小把戏,却是灵芝父母精心编导的营销手段。
这套小把戏,或许许多的客人,包括街坊邻居,都识不破。识破的,只有他们的大女儿,毕竟灵芝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灵芝从铜鼓县回来,被父母关在三楼上,一关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之中,只有一次,允许灵芝出门,还是由灵芝的父母陪着,牵着她的手,走到红谷滩那边的刑场。
父亲凶巴巴地灵芝说:“灵芝,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刑场!去年八月初头,那些在南昌城搞什么起义的人,抓住后,统统拉到这里来,打了靶!我问你,灵芝,你一个女孩子,天天跟着那帮人,乱蹦乱跳,难道你不怕被打靶吗?”
母亲说:“我们租的店铺,就是辛家庵那个柴大少爷的父亲的。柴老板,只要你肯嫁给他的儿子,他愿意把店铺,无偿转给我们。。灵芝,做父母的容易吗?你得替父母想一想呀。”
灵芝呢,一句话都不肯说。
快过年了,店里的生意更加忙碌,只有到了夜里,父母才有时间,讨论灵芝的事。
父亲说:“当真是怪事呢,灵芝这次回来,不哭也不闹呢。”
妻子说:“或许,灵芝已回心转意,同意嫁给辛家庵那个柴大少爷了呢。”
做父亲的比母亲的多一个心眼,说:“我看未必。她那点心思,怎么瞒得过我的法眼?”
老婆的话,带有几分怨恨:“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聪明。既然你这么聪明,怎么没有钻进夜壶里去?”
老公说:“我讲正儿八经的事,你却是怨声载道,几个意思啊。”
老婆爬到三楼上,开了灵芝房门的铁锁,推开门,只见灵芒一个人静静站着,望着滕王阁旁的赣江,江水静静地流。
“女儿,你想通了没有?同不同意嫁给辛家庵那个柴大少爷?”
“母亲,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同意?什么时候说过同意?你和我父亲,从来没有问过我啊。”灵芝说:“那个什么柴大少爷,他没有见过我,你们怎么晓得,他喜欢我?我同样没有见过柴大少爷,我怎么晓得,他的人品资格如何呢?为人父母,你们总不能忍心,把我往火坑里推吧。”
女儿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当时就把母亲的脑袋,轰晕了。
母亲说:“灵芝,跟我下楼,你有什么话,当着你父亲说。”
离开铜鼓县的时候,我二伯父瞿麦拉着灵芝的手,说:“灵芝,你这次回南昌,任务相当的艰巨,而且,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呢,你必须用足够的时间和安静,沉思所有的问题,才能随机应变。”
“我知道,瞿麦哥哥。”灵芝说:“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句话。”
“你必须一心一意地等着我,不要和那个杜鹃姐姐,再续前缘。”
我二伯父瞿麦,呵呵笑了,手指刮了一下灵芝的鼻子,说:“我答应你,灵芝。不过,那个京墨先生,天天围着杜鹃姐姐转,你没有看出苗头来吗?”
我二伯父瞿麦,送了灵芝姑娘一程又一程,最后说:“灵芝,你到了南昌,什么都不要乱想,时时刻刻,感觉到四面八方而来威胁,从他人的眼睛里领悟和反射中站稳脚跟。”
灵芝跟着母亲,走到二楼。母亲的语速,快过老北风驰过鄱阳湖开花的芦苇。
父亲听完,呵呵笑了。说:“到底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么懂事!唉,话不多说,我明天去安排去相亲。”
灵芝说:“父亲,相亲是可以,不过,我给你一个建议,你何不私下到辛家庵走一趟,先打听打听柴大少爷的情况?”
“老婆,我的女儿,就和我一样,格外聪明。”父亲洋洋得意地说:“明天,我正好要去幽兰街上,进一些货物,中间,必须经过辛家庵,顺便问一情,柴大公子家的情况。”
女儿上楼走后,又胖又矮的老婆,刻不容缓,一把揪住丈夫的耳朵,骂道:“整个世界上,就你聪明!就你最聪明!聪明得会钻夜壶。今夜晚上,你如果不认错的话,你莫往老娘的身上爬,我拿个夜壶给你,自己解决!”
丈夫连忙说:“老婆大人,老婆大人,我承认错了,还不行吗?”
老婆说:“你说,你错在哪里?”
丈夫说:“我错在是你丈夫,即使我没有错,也得认错昵。”
“你还不认错?我告诉你,你不问青红皂白,把女儿白白关了半个月。”
第二天一大早,灵芝的父亲,喊了一辆黄包车,从象山北路出发,过阳明西路,青山路口,福州路,永叔路,丁公路,顺外,到辛家庵。
两三级的北风,吹起灰尘树叶,把辛家庵街上的上空,染得到处是灰蒙蒙的。
来得太早,街面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有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汉子,双手交叉,插在旧棉衣袖口里,人却蹲在地上。
老汉子面前,摆着一担蔬菜篮子。菜篮子,盛着用稻秸秆捆成一捆捆的野生黎蒿。
灵芝的父亲晓得,这种鄱阳湖滩上,野生的黎蒿,炒腊肉,是南昌人的最爱。但灵芝的父亲,不喜欢吃。
南昌人做的腊肉,实际上不叫腊肉,叫风干肉。灵芝的老家,在铜鼓,靠近湖南浏阳,浏阳人做的腊肉,是用碎米、细糠加桂皮、八角,烟火熏出来的,吃到嘴巴里,才有浓浓人间烟火味。
再说,黎蒿这东西,似乎有一种艾草的冲味。
“公公,请问你,辛家庵这地方,有不有一位姓柴的大老板?”
老翁从衣袖子扯出右手,朝半山坡上的大院子指去:“那栋大宅院,就是柴大老板的家。”
“还问公公一句话,这位柴大老板,有个儿子,叫什么名字?”
“哎哟!什么时候,他有个儿子?他三个老婆,生了九个女儿。”老翁压低声音,说:“一个人呀,活在世上,不要恶事做多了!这个柴胡,没有屁眼的儿子,都生不出一个来!”
灵芝的父亲,被买菜老翁的话,吓懵了,心事重重,正要转身离开。卖菜老翁说:“你不晓得,这位柴胡大老板,四处托人,还想着私下里,讨一房姨太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