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说:“怎么出的事?现在想想,老子也是在水沟里翻船了。说白了也是跟错主人家了。我不是没什么文化不是?尽管混的是码头上的舵爷,可是我毕竟混的是浑水袍哥,和那些混清水袍哥的舵爷比起来,我始终是有点上不了台面的……”
“……像我说的那个谢乡长谢大爷,人家混的就是清水袍哥。虽然平时在街面上馆子里茶铺头看起来没有我威风,做事也没有我招摇。但是人家得的尽是实惠的啊!平时交结的也是达官显贵,在社会上有钱有势有地位的人物。表面上人家是低调,暗地里,人家是闷声发大财。挣钱的门路比起我就要宽很多……”
“……我这个浑水袍哥的舵爷,和谢乡长谢舵爷比起来,就显得有点低档了。想要和那些达官显贵们应酬起来就有点力不从心。人家那些人,随便哪个都是读过几天圣贤书的人,说话拽文嚼字的,酸得很。我跟这些人打交道,很多时候都打不上台面……”
“……那些达官显贵们我也接触过,真他妈不是个玩意儿!和我们道上混的简直是两码事,他们不光贪,还他妈要装鳖!这就要点所谓的素质了。说老实话,我还真的有点看不起这类人……”
“……确实,有一句说一句,我也没有什么素质。喊我装也装不出来。但是……我虽然没有啥素质,可是我的堂客素质高呀!从扬州坐大客轮船过来的,娘家那边要钱有钱,要势力有势力,小个舅子还是高级参议。而且,我那堂客长得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就两个字——漂亮,祥堂(舒服)……”
“……所以我每次要打台面应酬的时候,一般都会把我的堂客带上。我堂客是真的见过大世面大阵仗的,在场面上说话,言语上更是厉害,拿得顺,搁得平。有她出面,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情,拿不下的关系……”
看壮汉提起他的老婆,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我暗想这小子的老婆一定是很优秀了,而且很有可能……
果然不出我所料,壮汉眉飞色舞的表情在脸上没有坚持多久,立刻就烟消云散了,神情也随之变得沮丧起来:
“可是,老子他妈也是太在意钱了。结果他妈大意失荆州了。现在老子是真的搞明白了,什么叫利害了。有利就必定有害!利害利害,一个左边一右边,一个正面一个反面,但是这连个字又是连在一起的,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壮汉说话的语言和说话的方式虽然显得有点简单粗俗,但是却充满了鲜活的生活哲理,很精彩,所以此时的我已经有了倾听的兴致,而且从壮汉的话里已经听出了故事的端倪,催促道:“赶紧说说。”
汉子又清了一下嗓音说:“老子的堂客和驻扎在天回镇一个姓冯的杂牌军团长搞上了!老子遭当龟儿子了!你说怄人不怄人……”
“……我当时也是利令智昏,堂客都和别个搅起了,都在一起睡了瞌睡了,整个码头的人都传遍了,就我一个人还遭蒙在鼓里面的……”
“……当时我也是太粗心大意了,就没有好好生生的想一下,为什么我在二江沱码头倒卖炮火(武器)贩卖鸦片会那么顺畅?结果……那杂牌军团长完全是冲着我堂客的面子来帮我的,要人出人,要炮火借炮火,当然,挣的钱我也没有少给他。但是,这狗曰的还睡我的堂客……”
“……你说,这口恶气老子能够咽得下吗?如果都按江湖上混的规矩出牌,他就是我的祖宗,我就是他的孙子。老子从来就不是吞独食的人……”
“……他龟儿子平时要钱老子给钱,要房子老子送房子,就天回镇,老子买了十间铺面给他,还全部是气口上的铺子,正口岸,不是偏头偏脑的铺子。要车子老子给车子,还是四个滚滚烧洋油的汽车。要姨太太老子送姨太太,从窑子里面就买了三个姨太太送给他……”
“……老子对他还要咋子?随便哪个来说,老子都算够意思了撒!但是老子正的没有想到,他居然敢睡老子的堂客,这不找死吗?袍哥人家,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拉稀摆带?一句话,直接把人毛了撒!……”
我越发变得有兴趣地问道:“那后头你是咋整的呢?”
壮汉说:“咋整?袍哥人家做事从来不拉稀摆带,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不仁老子当然也不义!随便走到哪儿,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犯一样都是死罪!所以老子那天杀了他的警卫,直接找到他睡的卧房,把他的脑壳割下来当夜壶用了。”
听了壮汉的话,我伸出大拇指说道:“伍舵爷,你是这个!”
壮汉接着说:“我记得当时我给我堂客说我要去把那个龟儿子毛了的时候,我的堂客当时跪着求我,哭流撒滴的,就像是我要去毛她的亲妈亲老汉儿(父亲)一样,还要我放那龟儿子一马!她越是给那个龟儿子求情,老子心里越是不安逸,越是鬼火冒!所以老子装着答应堂客,结果老子是背着堂客把那家伙毛了的……”
“……当时这龟儿子的铺盖窝窝头睡了三个婆娘。一个铺盖窝窝头睡你妈三个婆娘,啧啧啧,都不晓得这龟儿子的咋个遭得住!就是犁田的牛吗,也累死球了嘛!作为男人,哪个不晓得,色是刮骨钢刀啊!说老实话,我对这方面就一直比较节制,一晚上和我堂客最多来三盘,多一盘都不得干,三盘做完,直接就睡瞌睡,相互不搅臊,各睡各的……”
“……所以当时老子掀开这龟儿的铺盖,看到里头睡了三个光丝拉叉的婆娘,哪儿还管那么多,老子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一起毛了。你还不要说,杀头一个人还有点心慌,杀第二个就有点稳得住了,杀第三个第四个就直接杀红眼了,什么事情都不管了,就只晓得用刀儿朝死的夺……”
壮汉的话听得我心惊肉跳。
“后来呢?”
“后来肯定就出事了撒!你想,那么大一个军官,遭人割脑壳了,上头还不限期破案啊?我本来也想连夜跑路的,可是想了一下,一人做事一人当,懒得跑……”
“……再说,我要是跑了,我走不动路的老汉儿(父亲)咋个办?我那个尖尖脚的妈咋个办?还有我那个三岁多的娃娃咋个办?这些都丢不脱,绊起的……”
“不是说吹牛的话,我混那么多年的浑水袍哥,要是一个人单脚利手的跑了,袍哥人家四五湖四海都是兄弟伙,哪个幺店子茶铺旅馆没有人接待?但是我不能跑啊!上有老下有小婆娘娃娃一大堆。所以,老子就不跑了,大不了就是一命抵一命……”
我说道:“可是你还是没有说你是怎么来到库满星的……”
壮汉说:“我不是随后被逮了吗?我的堂客念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花了大价钱买通了拘留所的所长。然后她带了宝光寺的一个老和尚进来看我。老和尚说他可以把我超度到一个不用受苦受难的世界去。是一个叫库满星的地方……”
“……我当时半信半疑,更不知道什么是库满星,以为就是一个少数民族住的偏偏角角的地方,所以就答应了。想到自己横顺也是一个死字了,就任由那个老和尚瞎折腾了……”
“……老和尚又说我是前世集的恶太多,来世变乌龟王八很合理。我当时不干,觉得他在揭我的短,挖苦人。但是老和尚说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事情,他不能违背天意,他也没有办法……”
“……老和尚当时就说我这辈子作孽太多,会把我超度库满星上的一个净水池子里洗心革面,要我守着净水池子不要离开,他会按时用意念给我传送净心咒的,还说只要我安安心心地在净水池里洗心革面,还有回到妻儿身边的一天……”
“……于是老和尚就在我的天灵盖上拍了一掌,又念了些乱七八糟的咒语。奇怪就奇怪在这儿,我迷迷糊糊的就变成了一个乌龟泡到这净水池里来了,就跟做了一个梦一样……”
“……现在我才知道,宝光寺的这个老和尚还真他妈没有骗我,我还真变成了个乌龟王八了,还真在这么一个清水池塘里泡上了。我的堂客也没有骗我,他找来的这个老和尚还真他妈有两把刷子……”
“……所以我现在是真的相信老和尚的话了,安安心心地泡在净水池里洗心革面。每天在净水池里按时接受着老和尚用意念传送过来的咒语。你还不要说,在净水池里修炼了这么多年,我的心还真的没有以前那么浮躁了,负罪感也没有那么重了。就是有时候憋得慌。不过过一阵子,又没事了。我现在就等着有机会回到我堂客和我儿子的身边了……哎想想我的儿子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就不晓得到时候他认不认我这个老汉儿(父亲)哦。”
坐在壮汉面前的我听得有点发痴了,婉若在听天方夜谭一般。
这时壮汉又说道:“对了,说到这里,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我忘了提了。”
“谁啊?”我问道。
“姚泽川!就是他帮我堂客穿针引线找到的那个宝光寺的老和尚的。这老几门路宽,我到现在都不晓得这老几究竟是什么路数,听说他和刘文辉那伙人交道很深。”
一听壮汉提到姚泽川这个熟悉的名字,我大为诧异地说道:“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认识姚泽川这个人?”
壮汉见我表情有异,说道:“我说这话骗你干什么?我真认识姚泽川这个人。怎么?看你一惊一诧的样子,你也认识这个人?”
“我刚刚还和他在一起呢!”我说道。
“你说啥子喃?你刚刚还和他在一起?他……也到了库满星?而且就跟你在一起?你跟他是一伙的?”壮汉大为惊诧地说道,并一下子从坐着的草地上站起了身,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
见壮汉突然变得这么激动,情绪也似乎有点失控,于是不明就里地问道:“你这么激动干什么?看你这阵仗,好像跟这个姚老爷子有什么过节似的?”
“老子当然跟他有过节!他欠我十几条兄弟的命!这笔账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他算呢!”壮汉说道。
一听壮汉说这话,我顿时也惊诧了,说道:“你说什么?姚老爷子欠你十几条兄弟命?”
而壮汉这时已经冲动了起来,他上来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上压制住,并恶狠狠地朝低声吼道:“说,你跟姚泽川这条老狐狸究竟是什么关系?他现在在哪儿?”
我被壮汉压制得难受,边挣扎边说道:“你他妈赶紧放手!老子话都没说完你朝老子发什么疯?”
壮汉却不听我的分辨,手上越加使力地朝我恶狠狠地逼问道:“快说,姚泽川现在躲在哪儿?不说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此时我的脖子是被壮汉的一只手死死掐住的,我几乎快要气绝地说道:“姚老爷子现在根本就不在这儿,他在迷魂凼!”
“迷魂凼?”一听我说出迷魂凼三个字,壮汉一下子就松了手,并把压制住的我身体也移开,就像傻子似的定在了原处,看着我,似乎在脑子里努力回忆着什么。
而就在这时,离他们很近的一丛林子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怪兽的低吼声。
吼声沉闷低沉,就像在耳朵边响起了一阵闷雷似的。
我和壮汉都惊疑不定地望着声音响起的方向发愣。
壮汉有点发虚地压着嗓子小声朝我问道:“你小子把什么怪物引到这儿来了?听声音怎么这么吓人?”
我边紧张地四下张望边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被这些怪物驱赶到这儿来的。”
壮汉说:“怪物?你是说这片森林里有怪物?”
我说:“我怎么知道?我是新来乍到的,对这片森林一点也不熟悉。难道你不知道这片森林中有怪物吗?”
壮汉说:“我咋会知道?除了这片池塘,我从来没有在四周转悠过的。”
我略带挖苦地说道:“你还真成了个规矩人了。”
我和壮汉正说着话,却见伍子胥从池塘对面的森林中闪身退了出来。
看到伍子胥,我眼前陡然一亮地朝背对着我的伍子胥喊道:“伍子胥,你刚才上哪儿去了,我在这儿呢!”
伍子胥回过头,皱着眉头地朝我说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又看见身边的壮汉,问道:“他是谁?”
“我刚认识的一个朋友。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壮汉看见伍子胥,眼神变得直勾勾的,喃喃地对黄朗小声说道:“他也跟你是一伙的?你们这回究竟是来了多少个人?”
我小声说:“就我们两个。”
壮汉小声对我说:“一会儿给哥哥我介绍介绍。”
我说:“那是当然。”
两人正嘀咕着。这时四头独角怪兽睁着患有白内障的眼睛,舞着钳子般短小的爪子也从森林里虎视眈眈地包抄了出来。
我和壮汉都是大吃一惊。
壮汉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怪兽,脸上顿时充满了恐怖的表情,说道:“真是撞鬼了!这儿怎么会有这么丑陋恐怖的怪物!”
我问道:“你没见过这些东西?”
壮汉摇着头说:“没见过。你见过?”
我很茫然地把头摇得象个拔浪鼓。
伍子胥面对着从森林中现身出来的四头怪兽,慢慢往我和壮汉这边退过来。
突然,壮汉如同一股风似的跳进池塘里,朝我说道:“以后有什么事你就到这儿来找我吧。我先走一步了,恕不奉陪了。”
话音刚落,只见池塘里陡然间掀起一股滔天巨浪。这突如其来的水势把四头虎视眈眈的怪兽吓了一大跳。
等掀起的水势瞬间平息之后,我定睛再看,池塘里已经没有了壮汉的影子。只有那块磨盘般的大青石静静地卧在池水中。一动不动了。
我心里对壮汉嗤之以鼻地暗骂道:“什么混袍哥的舵爷?整个一地地道道的缩头乌龟!真他妈扯淡!”
但是此时已经容不得我细想,因为现在伍子胥已经退回到了我的身边,四头怪兽也将围猎的包围圈越缩越小。
伍子胥依旧朝我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坐着没有走?”
我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我这不是停下来等你吗?你究竟躲哪儿去了?”
伍子胥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而是直视着朝我们越逼越近的四头怪兽。
面对四头患有白内障的怪兽,此时的我已经不似刚见这些家伙时那么害怕了,自少现在的我镇定了许多,对伍子胥说:“怎么办?”
这时四头怪兽的爪子就像钳子似的咬合着,发出咔咔的声音。
它们已经作出随时随地都要向我和伍子胥扑击的准备。
情况显得很糟糕,也很危险,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境地。
我现在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又朝伍子胥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束手待毙吗?”
伍子胥警惕地看着四头怪兽,对我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心里这个时候后悔不迭地想:“早知道会这样,老子打死也不会坐在这儿听那个缩头乌龟瞎掰龙门阵了。这下可好,又成了瓮中之鳖了!”
我现在无限怨恨起趴在水池中一动不动的那只老乌龟了……
“冠王呢?这个时候怎么不见他的影子?”我朝伍子胥问道。
“我还正找他呢!说不定这家伙躲到某个地方不出来了。”伍子胥气气哼哼地说道。
我有点无话可说了。原本我以为这个时候的冠王是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的。没想到却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废物篓子。
伍子胥这时朝我说道:“我数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你就拼命往身后的林子里跑。”
“哪你呢?”我担心地问道。
“你别管我。跑掉一个是一个。再说它们主要的目的就是要抓住我。”
我却很固执地说:“不行!我要和你一块儿走。”
见脑子已经完全不开窍的我,伍子胥一点辙也没有了,说:“随便你吧。不过你如果被这些怪兽抓住,它们也许不会留下你,而是会立刻把你杀死。你对它们是没有用的。”
一听这话。我的腿肚子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了。
就在我和伍子胥为逃跑的事情相互争执不下的时候,一头怪兽已经绕到我们背后,将我和伍子胥的后路抄断了。
四头怪兽对我和伍子胥形成了合围之势。
围猎的包围圈越缩越小。
怪兽们已经感觉到了胜券在握了,他们丑陋的脸上露出了极象是狞笑的狰狞表情。
我的头皮此时一阵一阵地发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森林的四周突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号角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就像福音般在我的耳朵里乍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