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妪,你又在做什么鬼莫名堂的事情?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活够了?要是真的觉得活够了,我现在就找人挖个坑把你埋了算了!免得你成天装神弄鬼的,什么人面前你都敢这样子乱整了……”随着声音的炸响,一个黝黑精瘦的青壮年男人站在菜园子的对面
青壮年男子穿着一件洗得有些泛白的劳动服,头发似乎很久没又剪过,又乱又硬地像一根根钢丝在头上支棱着,脸上的表情严肃中透着一股煞气。
被唤作徐老妪的瞎眼老太太被青壮年男子的喝问声吓得浑身一哆嗦,一下子就停止在我身上的摸索,弯腰下去,慌忙着要找放在地上的那根烧火棍。
边摸索边咒诅般地小声嘟囔道:“这个背时鬼的,就盯着我不放!就盯着我不放!这个挨千刀的!挨千刀!”
老人小声的嘟囔带着一股咬牙切齿般的狠劲。
而被徐老妪恶声咒骂成背时鬼的青壮年男人已经朝着茅草棚子走了过来。
或许因为我穿着一身军装而且腰间还别了一把手枪的缘故,青壮年男子原本一脸煞气的表情变得有点缓和。
尽管青壮年男人表情有所缓和,但是他脸上的那股煞气却始终是挥之不去的,就像是一有一层阴云浮在他的眉宇间。
特别是强壮年男人那张瘦削的脸,又窄又长,下巴还尖而且翘,就跟我见过的那种犁铧一样。
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阴气森森,像两口黑洞洞的古井,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眼眶上部的那对眉毛,又粗又黑还乱,如同倒悬在田坎上的荒茅草,把他的眼睛遮挡得越发的阴森了。
看着走近的中年男人,我心里不由得陡然间生出了一股寒气。
徐老妪已经摸索到了棍子,直直地站着不动,眼神空蒙地望着远处,嘴上也停止了诅咒般的嘟囔。
走近我们的青壮年男子给我的第一印象太过负面,于是我皱着眉头看着他。
阮如溪小声朝孙秀梅问:“走过来的这人是谁?你认识吗?”
“这里的生产队长,我每回跟着杨老师来,都看见他的。样子有点吓人。但对杨老师倒是很好。”孙秀梅声音有点发紧地小声说。
青壮年男子并不怯生,像是见过一些世面,一眼就看出我们三人中阮如溪是领头的,于是开门见山地朝阮如溪问道:“请问你们三位同志是……”
阮如溪很大方得体地朝青壮年男子做了介绍,并说:“你是这儿的生产队长吧?请问这位同志您的贵姓?”
强壮年男子说:“我免贵姓金,金有开是我的名字。我们这儿的老一辈人都叫我开有。少一辈的叫我开三爸。平辈的叫我金饭碗。”
“金饭碗?你这名字还真是有点应景的。”阮如溪情不自禁地笑道。
我和孙秀梅也有点忍俊不住。
金有开当然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忍俊不住地笑,说道:“我知道你们听到金饭碗这个名字会笑的。不是有一句俗话叫作端着金饭碗讨口吗?我们这个生产队穷得快要讨口倒是真的,可是我手上没有金饭碗啊?平辈人这样子叫我,我知道是在挖苦我。但是有什么办法?鱼洞村的条件就这个样子。”
“那我还是管你叫金队长吧。”阮如溪忍住笑地说道。但是眉眼间却还是掩饰不住,眼角和嘴角还是弯弯的。
“随便,就是个称谓而已,怎么喊都可以,只要你觉得顺口就行。”金有开倒是一点也不计较。
金有开说完这句话,然后就朝徐老妪说道:“徐老妪,你是不是在给这个解放军同志搞你的那一套摸骨算命的把戏?你知不知道他是身上别着枪的解放军?你胆子也太大了!你平常背着我给一般的人搞这些摸骨算命的鬼名堂,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算了。你竟然胆大到给人民子弟兵搞这一套,你是不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徐老妪似乎对金有开说的这种带着恐吓性质的话早已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依旧望着不远处,不吱声也不表态。
阮如溪朝金有开笑道:“金队长,一个眼睛都看不见的残疾老人,你用不着冲她上纲上线的。是我们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个会摸骨算命的老婆婆,就让杨老师的学生带我们过来看看,顺便调查了解一下,仅此而已。”
“什么?你们是特意跑过来搞封建迷信的?还带着解放军一起?这阵仗……”金有开大惊小怪地说道。
阮如溪又笑道:“我们可不是搞封建迷信。我们是搞民俗民风专题调查工作的。你看这是我的工作证。”
说着,阮如溪还真的从身上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一个工作证递到了金有开的面前。
金有开刚想要伸手接过阮如溪递过去的工作证,阮如溪却又恰到好处地把工作证收回来了。
略显尴尬的金有开呵呵笑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是我多心了。不够这个徐老妪,你别看她的眼睛是瞎的,背着我的小动作可不少,没少给我添麻烦,我真是操不完她的心。”于是又朝徐老太说道:
“既然人家是组织上派下来搞这方面调查工作的,你就好生配合一下人家。不过我看你是要给杨老师添麻烦了……”
阮如溪这时却越发和颜悦色地朝金有开笑道:“金队长,你放心,我们不是来给……你说谁?杨老师?杨老师是谁?你放心我们真不是来添麻烦的。”
阮如溪故意在金有开主动提到杨老师的这个环节上给他拴了个扣子。
金有开果然就钻进了阮如溪拴的扣子里,说道:“是啊!徐老妪有个城里的亲戚借住在她这里。跟你们说老实话,原先这徐老妪连这两间茅草棚子都没有的。平常就住在菜园子那边的一个防空洞里。都是杨老师来了,才找到我,说她调到大坟包教书,要借住在徐老妪这里一段时间,看我能不能想办法帮徐老妪把垮了的房子修两间起来……”
“生产队那么穷,全生产队的老老少少连吃饭都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还哪儿有经济给徐老太修房子?但是看到人家杨老师是从城里来的年轻女娃子,总不能跟着这徐老太住防空洞吧?我又是队长,我不出面解决这个问题就真的没有人能出面解决这个问题了,义不容辞嘛,对不对?所以我还是最后想了办法,由队上出工分,派人到附近伏龙山上那座废弃的寺庙里,拆了几根柱子回来,帮她搭起了这两间茅草棚子……”
“我花了那么大的心血,还顶着挨生产队社员背后戳脊梁骨的负担,才帮她把棚子搭好。可是,就是这个徐老妪,不光不念我的好,还随时背着咒我。你说她是什么人?要不是念在杨老师要住这里的,我早就一把火把这两间棚子给点了!好心没好报!人啊,还真是老天有眼善恶有报,眼睛瞎都是有原因的。”
金有开说到最后的话,显得有些刻薄了。
显然他对这个徐老妪已经到愤慨的地步。
可是徐老妪却突然冷不丁地说道:“我眼睛是瞎,可是我心里跟明镜一样。眼睛看不见,我的心里看得见。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我一样分得清清楚楚的。别以为我眼睛看不见就想欺负我,我一个瞎老婆子,还真不是你们想像的那么好欺负的……”
“我还是跟你金有开推窗亮阁地说清楚咯,藏在鱼洞村里的金坛子银罐子,除了我徐瞎子看得见,你们一个都别想看见。你们现在日子过得跟狗一样的造孽,都是自找的!谁叫你们对我徐瞎子这么歹毒?……”
“你们鱼洞村的人但凡对我徐瞎子哪怕好一丁点,你们都不会把日子过成这样的。我就是救你们出苦海的活菩萨,陪着你们在这里受苦受难,可是你们根本就看不见。究竟谁是瞎子还真的说不清楚。祸福有报,这就是现世报啊!”
徐老妪说到激动处浑身颤抖,使劲地将手里的烧火棍朝着脚尖前的地面狠狠地杵了两下。
听了徐老太的这番话,金有开一脸苦相地朝阮如溪说道:
“你看,这是什么人?是不是狗坐箢篼不受人抬?眼瞎就算了,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话还真没歹毒!你拿她有什么办法?除了咒人,就是骂人,这么大岁数,嘴上就是不积德,还良心都不要了……”
这时阮如溪问道:“对了,金队长,我打断你一下。杨老师要来徐婆婆这儿借宿之前,不知道这个徐婆婆住的是防空洞吗?”
“肯定不知道啊!知道的话她就不会到徐老妪这儿来借宿了。我开始也有点想不通,杨老师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娃子,怎么会借宿在这个瞎眼老婆子家里?就是再亲戚,也该嫌弃的。后来我想通了,可能是杨老师心善,看着瞎眼老婆子无儿无女唯一无靠的太遭罪,起好心,顺便照顾照顾她。你看,杨老师把这两间茅草棚子收拾得多利索整洁,你说是不是?”
“那徐婆婆刚刚说的金坛子银罐子又是怎么一回事?”阮如溪问。
金有开嗨了一声地说道:“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鱼洞村都穷成这样的,还哪儿来什么金坛子银罐子。真要是有金坛子银罐子,我还会三十来岁了娶不上老婆?纯粹说的是疯话!我猜想吧,她说只有她看得见什么金坛子银罐子的疯话,就是想让我们生产队的人都巴结她,觉得她要是死了,金坛子银罐子就没人找得见了。就是这个意思。”
听了金有开的解释,阮如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有点意思。”
这时,我又看见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躲在菜园子旁边的一丛竹子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个个的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憨痴痴的呆滞表情,但都笑嘻嘻的,眼睛里也充满了好奇,而且渗透着一丝丝火辣辣的贼光。
阮如溪和孙秀梅当然也看到了躲在那丛竹子后面鬼鬼祟祟的人影。
阮如溪很大方地朝金有开说道:“竹子后面的都是生产队的社员吧?干脆叫他们都过来坐吧。怎么都这么不正大光明的?”
金有开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都是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你们一下子来了三个人,还有一个别枪的解放军,就是想看稀奇。”
“既然想看稀奇,那就让他们过来看吧。凑近点不是看得更清楚,你说是不是?何况还是军民一家亲,军民鱼水情……”阮如溪说道。
于是金有开就朝着躲在那丛竹子后边的人喊道:“三闷墩,槽头肉,你们不要鬼眉鬼眼地躲在那儿偷看了,人家不怕你们看,都过来坐一下吧。”
金有开的话音刚落,从那丛竹子的后边呼啦一下子闪出七八个黄皮寡瘦,衣着寒酸的年轻人来。
这伙人显出一丝腼腆和拘谨,从竹林的后边闪出来以后远远地站住,却不过来,只是朝着我们露出一脸的傻笑。
但我真的从这群人的表情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淳朴,我甚至隐约的看到了一丝欲望充斥每一个人的眼睛里。
因为这伙人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阮如溪和孙秀梅身上的,而且游弋慌乱溜来溜去的根本聚不住光。
我瞟了一眼孙秀梅。
孙秀梅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疙瘩。
阮如溪倒是大方,朝远远站着的那群人招手说道:“你们都别远远地站着啊?都是乡里乡亲的,一起坐过来摆下龙门阵也是好的。”
阮如溪落落大方地再次发出邀请,这伙人才变得不再拘谨,但还是显出几分忸怩地朝着这边走过来。
而徐老妪却将手里的烧火棍子朝着地上狠狠地又杵了两下,骂道:“这群瘟神,平时就像收脚板印(当地传说临死的人会照着他曾经去过的地方走一遍,叫收脚板印,一般是咒人的话)一样在我的房前屋后转,赶都赶不走。怎么得了哦!”然后悻悻地转身朝着敞开的那间草棚子里走去。
这伙人走过来以后,有的蹲着,有的站着,主动地跟我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脸上憨痴痴的笑却一直保持着,而且保持得很好。
阮如溪这时朝我说道:“夏志杰,去把耿连长请过来吧,跟他说他守的人已经到了我们这里来了。”
听了阮如溪吩咐,我就去叫耿卫华。
耿卫华还真的就像是一个傻子似的站在巷子里,自以为真的把刚才的那伙人截住了。
因为巷子口仍旧有四五个人远远地站在那儿,和耿卫华形成了某种对峙。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朝耿卫华走过去,说:“连长,别在这儿警戒了。阮如溪叫你跟我过去了。”
耿卫华二傻子一般地朝我说:“那伙人怎么办?就像蚂蟥一样,粘上了。”
我笑道:“你还蚂蟥一样呢!你早就中了人家声东击西的计谋了。七八个人已经从另一边绕到我们那儿去了。正被阮如溪奉为座上嘉宾呢!”
“什么?他们从另一边过去了?还以为散了呢!”耿卫华语气夸张地说道。
我笑道:“你没想到吧?”
耿卫华自嘲般地说道:“还真是狗鼻子闻不得腥啊!把老子都骗过了,呵呵……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一群狼!”
“我也是这么想的,呵呵,他们生产队长也在?”
“生产队长也在?安的什么心?还真是看上我们带来的这两个美人儿了?”耿卫华破天荒地开起了他根本不擅长开的玩笑。
我也笑道:“你看了他们生产队长就知道了,长得那叫一个鬼斧神工!”
“鬼斧神工?你这叫什么形容词?”
“见到人你就知道了。”
“夏志杰,我怎么总感觉这个鱼洞村里透着一股子邪气?”耿卫华边走边说。
“我也有同感。”我说道。
“那你说那个杨老师为什么会选这么一家亲戚借宿?她就不怕人生安全得不到保障?而且听说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子……”耿卫华百思不得其解地朝我说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有机会你得当着杨老师的面问这个问题啊!”我揶揄道。
耿卫华当然听出了我在揶揄他,呵呵笑道:“我问人家这个干什么?你以为我还真是个长舌妇啊?”
我却说:“你还真别说,我觉得这个杨老师借宿在这么一个亲戚家,还真是有点蹊跷的。”
“怎么个蹊跷法?”
“具体怎么个蹊跷法我还真的说不大清楚。反正就是觉得哪个地方有点怪怪的那种感觉。就是……就是觉得有点拧巴,你知道吧?”
“我还真的不知道。不过,我相信阮如溪是不会无缘无故单独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刻意来拜访这个杨老师的。或许她比我们还敏感地嗅出点了什么。”耿卫华说。
我和耿卫华边走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茅草棚子的菜园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