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徐州主帅,换成了萧子昭的老熟人萧靖艺,奉命为使持节、都督南兖、兖、徐、青、冀五州诸军事,领兖州刺史。于是撤去洛口左营,在浮山设立营寨,由左卫将军昌义之、骠骑将军、太子右卫率康长明统帅,以提防索虏的侵扰,又有北徐州太守张豹,率部两万余人,配合张德继;荆山大营则由轻车将军萧子明、南兖州大中正江蒨共同统帅。
至此,洛口、浮山、荆山三个大营皆以防守为要务,并且对所辖地界的堤坝进行修葺,清理河道的同时顺带着发动地方百姓,征粮纳税、挑选劳力。
每二十户取五人,还有军中的杂役冗从等人充当劳役,负责采石伐木,运送物资不说。
如此情景,在南兖州、北兖州和南徐州到处可见。
又有度支尚书王迁、临川王长史陆明霞奉旨征粟敛谷,收布集绢。
直到末伏,陆续征得粟米七十万石,另有琐碎银钱、珍宝器物各有所计。
就这样,一边筑堰一边补充人员物资,直到夏秋之交,已征得劳工二十余万人,筑堰耗费银钱已有数百万。
康长明本就瘦弱的身躯,经历这数月的折腾后,已是骨瘦如柴。
浮山大营里,婢女丽儿像往常一样,于傍晚递过来一碗参汤。
康长明见状微微点头,便把汤碗放在了一边。
此时营帐里昌义之皱着眉头,恶狠狠的瞪了那婢女一眼。
“你先下去吧。”
“是!”
丽儿前脚刚踏出营帐的门帘儿,昌义之便抱着肩膀凑了过来。
“长明兄终日劳神于筑堰要务,回帐后何不多多歇息,养养心神呢!”
康长明本没在意,可余光里看见昌义之甚是严肃,要说关心自己也不至于这样的态度吧。
再一想,刚才进来的是丽儿,看来这老兄是话里有话了。
于是康长明“哦”了一声。
见康长明不想正面回应,作为老弟兄的昌义之也就不跟他打马虎眼了。
“那张豹狡猾奸诈之名早已传遍三军。”
“他既送来贱婢,说不定就是想做些什么!”
“长明兄,你可要清醒些,莫要被他蒙蔽了!”
康长明听后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
“义之兄所言,我自然会记在心上。”
“不过那张豹并无所求,你我二人......也不必为此劳神了。”
“哼!”
“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跟你打哈哈。”
昌义之盯着那碗参汤闷声说道。
“我未曾读过几本书册,不过我听人说过,‘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兄既已年至五旬,那婢女又夜夜侍奉,兄又如何能消受呢!”
康长明听后是哭笑不得。
“呵呵呵,也就是义之兄你啊!”
“能在我康长明面前直言不讳。”
昌义之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说。
“末将参见二位将军!”
张豹于门口深深作揖致礼。
“是太守啊,快请入座吧!”
于是三人围着桌案,坐在了胡床上。
“北徐境内征敛物资一事,进展如何了?”
康长明喝了一大口浓茶说道。
“奥,末将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经过这两月征敛采伐,北徐境内石料几乎已采尽。”
“但大堰刚刚成型,高不过十丈,还需大量石木才能继续修筑啊。”
“那劳役呢?”
“回将军,北徐境内已征发了劳役九万青壮,加之周边郡县,现已征得劳役二十余万人。”
“嗯,劳役倒是充足。”
“将军所言甚是,只不过如此一来,北徐境内万亩良田,多半是荒废了......”
康长明顿了顿,虽说在事前已经预见到了,但远没有现实中这样困难。
如此下去,等不到冬天就要闹饥荒了。
“还有一事,还请将军定夺。”
“你且说来。”
“今日筑堰时,有几处绳索断裂,致使二十人掉进了淮水之中。”
康、昌二人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张豹见状欠了欠身。
“如此情形,已不是偶然。”
“从一月前开始,几乎每日都有工匠因筑堰丧生。”
“末将差人记录了一下,筑堰已有七十五日,工匠、士卒、劳力共计亡故二百一十人,伤者共计百又八十七人。”
“之前死伤者皆按军中律令,以战死沙场之名对其家眷抚恤安置。”
“可是劳役中多有狡猾之徒,故意折伤或是摔伤,一来可以申领抚恤,二来可以回到原籍。”
“末将担心如此下去,那些劳役会争相效仿。”
“以至于我筑堰要务遥遥无期啊!”
昌义之听后眉头紧锁。
“还有这种事?”
“那张太守何不仔细把关,从严处罚!”
只见张豹满脸无辜,摇了摇头。
“诶!”
“昌将军所言甚为有理。”
“可每日都有十数人死伤,我忙于征敛运送之事,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我看你是......”
昌义之瞪着大眼,一看就是想骂人了,幸好被康长明抬起来的手拦了一下。
只见康长明对着张豹点了点头。
“是我失察了,此事不能怪太守。”
“还请太守多多费心,把征敛钱粮、运送物资之事操办妥当。”
“至于闲杂事务,我会再行安排。”
“多谢将军体恤。”
“末将......末将还有一言。”
只见张豹起身拱手。
康长明也没多想,只扬了扬手示意。
“太守请讲。”
“末将本是奉旨协防荆山。”
“只因浮山筑堰人手短缺,如此便听从将军安排,来到此处接下了征敛事务。”
康长明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末将斗胆,请将军上奏陛下,给末将求一个名分,末将......也不枉这一番劳苦了。”
昌义之听后拄着大腿就要起来。
刚刚说什么了,他张豹哪里会有那样的好心,他既送来婢女,定是有所求,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可是康长明却微微笑了笑,脚底踢了下昌义之,把他按了下去。
“太守之功,我康长明必会铭记。”
“你放心,一旦大堰筑成,我定会向陛下奏请,论功行赏!”
“如此,就谢过将军了。”
张豹低头拱手,又瞥了一眼盛着参汤的碗,退了出去。
“你瞧瞧!”
“我说什么了!”
“我看这浮山大营里,奸佞之首便是他张豹!”
康长明急忙摆手示意,又走到门口朝外边瞧了瞧。
见张豹已走远,康长明拉紧了布帘,这才走到了昌义之面前。
“义之兄,你如何这般急躁啊!”
“浮山筑堰乃关乎我南国兴衰大业!我们人手不足亦是事实,若不用他张豹,我还能用谁呢!”
“可他分明就是在邀功,大堰还没筑成,他就等不及了。”
“若是大堰完工,恐怕他就会到京都请功了!”
“我戎马半生,最痛恨之事便是争功内斗!”
“长明兄啊,你不会真被那婢女迷惑了吧!”
康长明一听这话,顿时上了脸,可是又不能肆意发泄。
身为筑堰都督,一切大事小情都要操心,只因人手短缺,但任务重大。如果再把昌义之得罪了,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你!”
“诶!”
康长明抚着胸口,瘫坐在了胡床上。
昌义之见状急忙靠了过去。
“你怎么了?”
康长明满脸痛苦,摆了摆手。
“一时心如刀绞......无甚大碍。”
“此症......已经缠了我半辈子......”
昌义之拄着桌案,闷着头不再作声。
此时大帐的后边儿,有一个人起身扫了扫衣袖。
见里面没了动静,便悄悄地绕了出去。
不远处一座低矮的帐篷里,布帘儿挂到了一边,一个婢女端出一盆脏水泼到了帐篷后边的水沟里。
“看来你在康将军这里,过得不错啊!”
婢女被吓了一跳,手中的陶盆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谁?”
婢女定睛看了看,这才驱身行礼。
“奴婢拜见太守......”
“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呢!”
“奴婢不敢,奴婢......”
“小心隔墙有耳,你随我来。”
于是婢女丽儿便跟着张豹来到了后边的柴棚里。
张豹转身打量了一番。
看得丽儿寒毛都打着哆嗦。
“怎么?你就这么怕我吗?”
“奴婢不敢,奴婢这条贱命是太守所救,奴婢定会舍身报答!”
“呵呵呵,你记得就好!”
“既然你还记得,为何还要有意躲着我呢?”
“我告诉过你,要将那康长明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如实向我禀告。”
“前几日你还很是本分,怎么这几日,我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呢?”
“太守恕罪!”
“近日......近日军中杂役多半去充了劳力。”
“奴婢也只能奉将军之令,来这里帮忙。”
“故而......”
“呵!”
“你不要忘了,我能给你什么,就能拿回来什么!”
“你若坏了计划,我定不会饶恕你!”
张豹说完,拂袖而去。
只留丽儿在夜风中心神不安。
时间往回拨一拨,却说廷尉署的大狱南墙,新砌了一扇大窗户。
微风拂过,桌案上的茶香四处飘荡。
萧综依靠在木榻上,正沐浴着日光。
“小人参见殿下。”
门口,廷尉丞刘嗣芳低头拱手。
“什么事啊?”
萧综迷糊着眼,慵懒的回道。
“小人代殿下抄写了一千遍《孝经》,还请殿下过目。”
“哦?”
萧综接过誊抄的书册,抬眼看了看他。
“刘廷尉倒是有心了。”
“不敢,不敢。”
“小人能为殿下代笔,乃荣幸之至。”
“呵呵呵,你刘廷尉是我朝雅士之流。”
“寡人早有耳闻。”
“字迹如此清秀,亦是自创一派了。”
“小人才疏学浅,不敢在殿下面前卖弄。”
“呵呵呵......也罢。”
“这些日子,你忙前忙后,寡人都记在心上”
“小人不敢,能为殿下做事,小人求之不得。”
“呵呵呵。”
“因你饱读诗书,颇有才子风范,这才任了吏部郎。”
刘嗣芳听了这句夸赞,忍不住露出了那口白牙来。
“不过......有人说你厌倦殿省事务,想要外任。”
“此事当真?”
萧综回身看了看刘嗣芳。
只见他“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殿下英明。”
“小人不敢隐瞒。”
“只因这殿省官职,多是沾亲带故之人。”
“小人出身寒微,虽受陛下恩泽,在省行事。”
“可终究抵不过那些有心之人。”
“故而小人不得不心怀愤慨,还望殿下......恕罪。”
看来这刘嗣芳是动了真格儿了,能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只见萧综搔了搔下巴,再次看了看他。
“你与寡人本无甚瓜葛。”
“不过你能细心侍奉,也算是难得。”
“你既有外任之心,那么寡人就扶你一把。”
刘嗣芳听后喜出望外。
萧综这话真是敞亮,没想到自己的小小心思真能应验了。
都说做事看准时机,如今看来,一点不假。
“能得殿下垂青,小人虽死犹荣!”
“呵呵呵,不要说得这么极端。”
“眼下寡人就是个囚犯,虽有心收留你,但如此情形,恐怕难有作为了。”
听了这话,刘嗣芳心里凉了半截。
这孩子说了半天车轱辘话,没一句实在东西。
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难道是在耍着玩了?
“小人不求高官厚禄,只愿在殿下身旁执鞭坠马,此生足矣!”
说完,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哈哈哈哈......”
“有趣!有趣!”
“哈哈哈哈......”
萧综把嘴咧到了耳朵根儿,笑得前仰后合。
刘嗣芳自知被戏弄了,只得将脑袋扎在地上,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萧综揽袖起身。
“放心吧,我虽无权柄,但安排一个外任官职,还是绰绰有余。”
“你且回去,等我消息吧!”
“小人......叩谢殿下!”
刘嗣芳刚起身,门口便来了一众寺人。
只见俞三福左右瞧了瞧,忽被眼前射过来的阳光给晃了一下。
萧综原本是背着手,就着俞三福遮了下眼睛是空当,他急忙低身拱手。
“俞中使有礼了。”
刘嗣芳怔了一下,也跟着拱手作礼。
说是作礼,其实他是被萧综突如其来的轻言轻语的温顺劲儿给吓住了,作出的应激反应。
“哎呦,殿下真是折煞老奴了。”
俞三福进了门,作礼回应。
“萧综不敢,萧综乃是罪人一个,又怎敢受中使这般大礼呢。”
“这几日我在这幽闭陋室之中虚心悔过。”
“冥冥之中,悟出了一个道理。”
“哦?”
“殿下有何高见?”
“诶!”
萧综仰首长叹!
“人活一世,贵在自知。”
“我已经想清楚了,出去之后,我要潜心修佛,每日为父皇和母后祈福。”
“我萧综身无所长,能得父皇恩泽关爱已是莫大福分。”
“我真是......悔不当初啊!”
萧综的音调可谓是悲痛万分,说完便低头抹着眼泪。
就连俞三福也被如此肺腑仁孝之言打动了。
于是抽出锦帕递了过去。
“殿下既真心悔改,佛祖亦会保佑。”
“恕老奴直言,这几日陛下身体欠安,殿下日后出了这大狱,可要记得过去探望一番才是啊。”
“什么?父皇怎么样了?”
“是否还安好?”
俞三福听后微微点了点头。
“还请殿下放心,经过御医诊治,陛下已无大碍了。”萧综听后连连点头回应。
于是他攥着锦帕,将桌案上誊抄的《孝经》拿起了一本。
“此经字字入心,我已誊抄了千遍,又诵读了万次。”
“还请中使代我转交给父皇,就说不孝儿子,知道错了......”
俞三福心生怜悯,点头示意。
“殿下放心,老奴定会转呈陛下。”
如此,萧综把腰腹弓成九十度,拱手作礼,直到俞三福出了大狱的大门。
“殿下?殿下。”
“俞中使走了。”
被刘嗣芳这一叫,萧综才缓缓起身,憋得满脸通红。
“这扇木窗倒是深得我心,就是太小了,你不觉得热吗?”
刘嗣芳眨了眨眼,愣在原地不说。
勤政堂里,皇帝刚刚服了汤药,正在漱口。
俞三福迈着小碎步颠了过来。
“启禀陛下,老奴适才已去过大狱了。”
“嗯。”
“他说了什么吗?”
“回陛下,殿下已誊抄了千遍《孝经》,并诵读了万遍。”
“哦?”
“还知道诵读......”
皇帝低声嘀咕了一句。
“不仅如此,殿下还说,在大狱中悟出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殿下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既身无所长,能得陛下恩泽关爱已是莫大福分了。”
“殿下还说,出狱后要潜心修佛,每日为陛下和淑媛娘娘祈福。”
皇帝听后甚为惊讶,稍作思量后微微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他是真心悔过了?”
俞三福抿了抿嘴唇儿,一边给皇帝续了一杯茶,一边微笑着。
“老奴不敢揣测殿下心中所想。”
“不过老奴看殿下满眼血丝,身体也消瘦了大半。”
“如此情形,足见殿下悔过之心。”
“你真这么认为?”
俞三福听后低头拱手。
“陛下恕罪,老奴只是个凡夫俗子,实在看不出其他异样了。”
“呵呵呵,老东西。”
皇帝转身盯着桌案看了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去把这封诏令送到中书省吧。”
俞三福伸出双手,指尖碰到了那张黄绢上,可皇帝却顿了顿。
见此状,俞三福只得把头埋得更深了。
所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皇帝身为一国之君,若连一个毛头孩子都容不下,又如何能容纳天下呢!
再想想萧综,虽说他在郢州肆意胡来,但终究是拿了些银钱,抢了民女也是因为他年轻,火力旺盛所致。
如今他上交了私藏的银钱,又给了那些民女相应的身份,本质上并未造成什么伤害。
即便是有,但他负荆请罪在先,于大狱中面壁悔改了二十余日在后,身体抱恙险些丢了小命,也算是一个深痛的教训了。
至于雍州一事,萧综虽无支援之实,好在还有赶赴驰援之名。
至于老兄弟柳庆远,斯人已去,长歌当哭。
身为开国将军,马革裹尸实为莫大荣耀。
若是萧综贸然发兵支援,他自己的小命能否保住还说不定。
作为父亲,又怎么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想到此处,皇帝放松了手指,那束黄绢顺势而下,落在了俞三福手中。
新桥的渡口,萧辰立在岸边。
婢女搀着玉漱,几人望着船上的易琼,挥手作别。
原来,皇帝的那封诏令里,有两个内容。
其中一个,便是着易琼为驰锐将军、散骑侍郎。
将军的品阶从九班升到了十一班。
看到这,不得不让人想起九品十八班的官阶顺序。
可是啊,九品十八班那是正宗的品阶。
而易琼被任职的这种武将品阶,可谓是高卑舛杂,因为它有二十四班之多。
不过对于易琼来说并不在意,武将想要建立功勋,就是要去沙场作战。
只要有了上战场的机会,一切都会成为可能。
此番行程,易琼先要到郢州南郡拜见七殿下,再赶往大西北驰援鄱阳王。
多情自古伤离别,玉漱眼含热泪,还有个把月就要临产了,可易琼却不能在身旁守护。
而她心中深知,在家国大业,民族大义面前,一切都要让路。
所以洒脱挥手,直到战舰消失在了河道尽头......
有诗云:
锦囊包裹坠棹橹,清茶浑酒踏征途。
壮志冲掠刀剑影,柔情泪洒清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