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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不过是人眼一眨、鸟翅一振、刀光一闪……

这一瞬间,沈恬的刀出手,水帘刀沿着“两肢”和双刀的间隙,劈中薛默歧脖颈上的桃花。这一刀毫无先兆、出人意料,沈恬也是抢回尸体时才想到,如果薛默歧不再是薛默歧,或许左耳桃花也不仅是桃花。

左耳桃花的确不仅仅是桃花,它寄生活人、役使草木、贪食血肉,非花非树、非人非兽,远超凡人见识,或许它本就不是世间凡物,只是坠落人世。但无论它是何物,沈恬根本不在乎,犯我心者,不死必诛。田贞在他心里,危及田贞者,他必诛之。

刀光过后,薛默歧身首异处,左耳桃花也一刀两断,但诡异的是,薛默歧的头和身似乎只是分离,不是死去。薛默歧的双眼还瞪着沈恬,嘴里不停说着什么,却听不见音儿。脖颈上的半朵左耳桃花,在皮肉里挣扎搅动,“两肢”撑着无头的身子到了西厢房外,然后钻进了茅山弟子的尸体里,薛默歧的双手还拿着刀凭空乱舞。

看到这些,饶是沈恬这般冷峻,也不禁头皮发麻。但沈恬不会让惊骇扰乱心智,一刀插中头颈上的半朵左耳桃花,取下腰间葫芦,将葫芦里的水顺着刀身倒进皮肉里,左耳桃花挣扎更剧,直至慢慢变作死灰色才停下,薛默歧也闭上了嘴,连肌肤都变得枯皱。

这时,街巷里的僵尸已降伏,茅山弟子相互搀扶着走进宅院,刚好看到双刀乱舞的无头身,和拱食尸首的“两肢”,全都惊悸无比、不知所措。沈恬收起葫芦,拔出水帘刀,两步掠至无头身后,水帘刀急舞,“两肢”被齐根斩下,断作数截儿,散落在地上,“断肢”一寸一寸挣着往尸体挪。沈恬又取下葫芦,将无头身脖子上的另一半桃花也浇成死灰色,然后又将水浇在“断肢”上,“断肢”瞬间枯烂,渗出血丝。茅山弟子见状,忙取来两桶水,挨个倒在“断肢”上。

沈恬看着“断肢”枯烂,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掠进东厢房,扫了一眼床榻,又掀起被褥查看,没有找到之前斩断在床上的那截儿“断肢”,却瞅见江辰左脚上裹缚的绵帛……

一茅山弟子突然冲进厢房,大声怒喝道:“休得无礼!”说着,抢过被褥给江辰盖上。沈恬若有所思,没有理会他,其他茅山弟子闻声赶来,将两人围在房里。

“他刚才对大师兄无礼……”那茅山弟子指着沈恬正要斥责,却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听见了一声轻咳。房里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轻咳,咳声不大,却令众人大吃一惊。

厢房里顿时鸦雀无声,直到床上又传来两声干咳,众弟子中年纪最长的闫海添急忙坐到床前查看,轻声唤道:“大师兄?”江辰嘴唇动了动,闫海添立即将耳朵凑到江辰嘴边细听,不禁大喜,忙对身后的弟子道:“快!拿水来!大师兄醒了!”

众弟子惊喜万分,四下找水,却见房里的壶和碗都已经打碎,赶忙跑出去取水。闫海添心里思忖,从方才的情形来看,最后接近江辰的人就是沈恬,难道是他救了江辰?这恐怕是最合情理的解释,而且沈恬无门无派、牵连甚少,若说是他救醒江辰,于茅山派而言也最合适不过。于是,他起身朝沈恬叉手施礼,这才发现沈恬已离开了厢房。

沈恬走出厢房,来到后院,一路上茅山弟子面带喜色,匆匆往厢房赶去。后院里,厨房和一间小房点着灯,沈恬推开小房的门,一眼看见一个浴桶,桶里盛满墨黑的水,裴行俭整个人就泡在水里,只露出了头。房里还有一张小床、一个木柜、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张矩正坐在桌旁,手撑着额头,脑中还有些晕沉。

沈恬站在门口,施礼道:“裴将军。”

裴行俭回过头,略打量一番,道:“想不到当年的兵神又回来了,甚好!甚好!”

“草民沈恬,应张明府之邀剿灭贼匪。”

“嗯……那裴某就多谢沈布衣的救命之恩。”

“不敢,裴将军对沈某的恩情更胜过百倍。”

“沈恬、沈恬……”裴行俭默念了好几遍,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本姓沈。你改回本姓,看来已是寻得本心。”

“不改其乐、自得安宁。裴将军的教诲,在下没有忘,一直在寻觅心安、心乐之处。”

“我知道你对温敬中的死耿耿于怀,甚至不惜辞官。如今能寻得心安,也是难得、难得啊。”裴行俭转回头,疲惫地闭上双眼,仿佛又回想起了往事。

“将军的尸毒已清,需要多休息。”张矩起身走到门口,示意沈恬借一步说话。他心里急着想知道江辰的事,但一直忍住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裴行俭任西州都督府长史和安西都护时,沈恬就在西州军中,听得出二人交情匪浅,故没有打扰。

两人走到门外,张矩关上房门,回过身道:“江辰醒了?”

“嗯。”

“是你救醒他?”

“不是。”

“他是怎么醒的?”

“不知道。”沈恬道:“我只是在找薛默歧的断枝。”

“断枝在哪儿?”张矩知道,沈恬虽然从不说猜测的话,但他的话里已有暗示。

“厢房床榻上。”

“找到了?”

“没有。”

“但是江辰却醒了?”

沈恬点点头,没有说话,也不必再说什么。张矩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脑中倒是清醒了不少:“之前我一直祈祷,只要能救江大侠,不管什么方法,我都愿意一试。现在他真醒了,我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愁?”

两人相视无言,世间最深沉的恐惧就是未知,没人知道枯荣和薛默歧到底是什么、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江辰将来会怎样。张矩忧心树妖异象是种疫病,染上的人会变得和枯荣、薛默歧一般,危及社稷。而沈恬所想的是,树妖是否会有人的恩怨情仇,江辰日后是否会与田记车马行为敌?可惜,两人都想不出答案,恐怕就连江辰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沈恬抬眼望着天上的圆月,道:“至少,今夜还是该喜。”

张矩望着小房里透出的灯光,道:“是啊,至少今夜还算圆满。”

……

而就在此时,甘州府衙内院的厢房里,走进两个身着扎甲、府兵打扮的人。两人站在床榻前,床榻边还躺着一具尸首,尸首旁有个黑色长匣,长匣已被劈开,匣中兵刃散落在地上。这间厢房正是裴行俭的卧房,而尸首就是之前欲行刺裴行俭,反被沈恬伏杀的黑衣人“弩”。

两人中左边一人对着床榻开口道:“有一个活口,是枯荣秘密训练的永字杀手,名叫‘掠’。死的杀手‘趯’还有一把封血裂刃。”

床边忽然飘来一个声音:“哦……心狱魔魇也会留下活口?”若不是听见声音,几乎无法察觉床边还有人,那人似乎成了影子,与周遭的一切浑然一体。那声音出现在绯云阁时,枯荣和熊久礼也是只见其影,未见其人,他称自己为“影子”。

“影子”顿了顿,又道:“把那杀手和封血裂刃送到西夜地。”两人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厢房。“影子”喃喃道:“看来,人都是会变的。心若变软了,还能寒人心、惊人梦吗?哼,真是越来越有趣!”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黑影穿出厢房,消失在夜色中。

……

别过张矩之后,沈恬跃出宅院,径直往闻记染坊掠去。

染坊后院的破染缸果然点着火,染缸上架着铜壶,旁边两只矮凳、一张竹几,竹几上摆着茶壶和茶盏,几乎与那日一模一样。邱叶正坐在染缸旁,等着……

沈恬掠进院子,走到染缸旁,道:“水开了。”

“嗯,已是二沸,尝尝我煎的茶。”邱叶说着,取下铜壶,缓缓倒入茶壶,同时投入茶末,然后轻轻晃动茶壶,倒出两杯茶。

沈恬坐下,端起茶盏闻了闻,道:“回甘绵长,正合今夜饮。”

两人各自饮茶,良久,邱叶道:“绯云阁已倾巢而出,料想今夜之后,江湖中便再无绯云阁。沈大哥想做的事……应该都已经做了吧?”

“姑娘想做的事,应该也都做了吧?”沈恬道。

“在沈大哥眼里,我依然不值得相信。”

“我只相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有的人相信自己该做的事,有的人不相信却还是要做。”沈恬转头看着邱叶,道:“你相信自己做的事吗?”

“我不知道。他们告诉我,我寻到的那几页古籍可以救很多人。”邱叶道,“但我没有骗过你,那些不是武籍。”

“我只是个在刀口上营生的武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我之间,既无仇也无利,谈不上骗或不骗。”

“今夜之后,我们算是……朋友吗?”

沈恬略思忖,道:“算是故人吧。”

“故人……”邱叶笑了,举起茶盏,道:“不知故人何时离开张掖?”

沈恬也举起茶盏:“城门一开便走。”

“我们还会再见吗?”

“不知道。”

……

子时刚过,茅山派的蒋臻和王睿东为裴行俭复验伤口,确信尸毒已清,便将裴行俭移出木桶,包扎好伤口。张矩到街巷上引来巡街的武侯,令其传信给裴刺史,却发现街上的驷马高车竟已拆散。张矩四下望望,一时也想不通马车是如何被拆毁的。

裴刺史收到讯息,立即亲率一队兵卫来接裴行俭。裴行俭和张矩谢过茅山门人,带着马三,坐上马车回到了州府。裴行俭睡下后,裴刺史将张矩引到书房,询问昨夜的事,张矩大略讲了一遍。裴刺史长吁一口气,道:“裴将军以身犯险,真是令人钦佩,不愧是我大唐的栋梁。幸好三郎在,总算是有惊无险,若是换作旁人,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三郎此番相助,为兄心里不胜感念。”

“裴公言重了。此事也关涉删丹百姓的安危,我只是尽我的本分。”

“昨夜,中路旅在汉哭山下遭绯云阁偷袭,全歼贼寇百余人,枯荣被乱刀分尸。只可惜……他们护送的人……死了。”

“他们护送的不是穆赤,是替头。”

“三郎何以得知?”裴刺史很是惊诧,接着又问道:“裴将军告诉你的?”

“裴将军谁也没有说。”张矩道:“裴公想想,你为何要瞒过所有人,将穆赤秘密转往朔州?无非是为护其周全。裴将军既已查出穆赤的身份,有何理由再将其带回张掖,并召集英雄大会公之于众,这岂不是置穆赤于险地?”

“三郎的意思是,三路队伍护送的都不是穆赤?”

张矩点点头。

“那穆赤又在哪儿?”

“如我没猜错的话,裴将军早已将穆赤送回了逻些。”

“这么说,裴将军是以穆赤之名作饵,引蛇出洞。真是妙哉!”裴刺史难掩喜色,道:“至此,绯云阁谋反案总算是圆满告破,逆贼尽数伏诛。我即刻上书禀明圣上。”

张矩却面色凝重,道:“裴公,枯荣能在短短五六年修造逆林、密道,啸聚逆贼四五百人,在甘州罗织利网,抗衡江湖十余帮派,此等心智财力,岂是一个江湖道士所能及?单说龙首山的逆林,布阵者精通阴阳五行、奇门遁甲、天文算术,还谙熟毒理,乃是旷世之才,且林中草木大多非甘州自生草木,而是不远千里移种,耗费资财无数,我绝不相信枯荣凭一己之力可以做到。”

“已证实绯云阁勾结吐蕃,定是有吐蕃暗中相助?”

“定然是有吐蕃暗助,但绯云阁从遍布中原的十余帮派中盗走重要物事,这恐怕非吐蕃所能。”张矩道:“裴公别忘了,绯云阁的利网与平西侯也牵连甚深。”

裴刺史稍稍转过身,避开张矩的目光,双眼低视,道:“此事三郎之前说过,我也差人查过,绯云阁与平西侯府确有生意往来,但都是平常买卖,没有发现平西侯府参与谋反的证据。况且……”裴刺史又转回头,看着张矩道:“平西侯府昨日送来讣告,平西侯已薨逝。平西侯生前已上书朝廷,为其长子请袭恩荫,料想不久之后,翟鸿鸣就将承袭平西侯。”

翟鹄梁死了?刚巧就死在绯云阁倾覆之时?张矩不相信如此巧合,但他听得出,裴刺史根本无意彻查翟家。翟家世代深耕陇右,树大根深,与甘州臣僚豪绅、江湖豪强过从甚密,翟家产业遍及陇右,与西域诸国货贸频繁,受雇翟家的百姓有上千人之多,更何况翟家还有先帝钦赐的世袭爵位,若真查办翟家,恐一发不可收拾。死者已矣,绯云阁案就此结案,便是吐蕃细作谋逆案,甘州官员勘破大案,可以说立下大功,裴刺史于公于私都没有理由继续追查此案。所以,张矩也没有再说什么。

裴刺史见张矩沉默不语,意味深长地道:“我将上表圣上,奏明绯云阁案。三郎聪慧过人,在此案中厥功甚伟,想必不日便会离开甘州,前途不可限量,切莫为此案羁绊。”

张矩笑笑,他的心事,裴刺史自然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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