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轻风中。
铃儿脸色煞白,定定站着却几欲跌倒。
章小侯屏住鼻息,用两只袖子将自己的口鼻捂得密不可透。
而那便仰倒在马桶群中的人,已在瑟瑟战栗中沉睡着,鼾声却是不小,倒像是习惯了般。
不知不觉中,夜色下的微风似乎也不愿再借着那令人作呕的味道捉弄铃儿、章小侯二人,便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但铃儿忽然觉得脸上更多了三分凉意,章小侯忐忑地从后面看着她的侧脸。
铃儿流泪了。
见到此景,章小侯也怔住了,似乎有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在他的心里猛地坠下。
章小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数息后,他又连忙把口鼻捂住了,因为实在太臭。
不长的一段功夫,铃儿的心死一片空白,却又想了很多从未想过的事。
终于,铃儿动了,一只脚迈出了阴影,显然是要走过去。
章小侯抬手想要阻拦,毕竟那里太臭、太脏,铃儿这般人间仙子似的姑娘,实在不应被那块污地玷染。
可突然一瞬间,章小侯想起了不久前铃儿看向自己时眼眸深处的那抹失望,他便收起了手。
不过铃儿随后的步子却终归还是没有迈出去。
因为在对面街道的阴影处,抢先走出了一个身影。
令人意外的,那个身影也是一名女子。
只是穿着打扮却不像铃儿这般清新脱俗,时刻带着股子仙气飘飘的轻灵感。
她的打扮,更像是一个小丫鬟。
穿的不怎么好看,很普通,很寻常。但这么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子,却在铃儿和章小侯的眼中,很不普通、很不寻常。
因为那女子正在一步步走向那个阴暗的角落,走向那个落魄的人影。
而且她走得很急切,细碎的步子迈得很快,丝毫没有因那离得越近便越是强烈的冲天恶臭而有半点犹豫、停滞。
不过两眨眼,那女子就来到了他的跟前,蹲下身子,做了一个叫铃儿、章小侯在不远处都差点惊呼出声的动作。
只见女子也不嫌脏,直接抓起那人的一只胳膊便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纤细的手臂穿过他的后腰,用着不小的力气将其扶了起来,然后整个身体微侧,将那个浑身沾着脏秽之物的人背在身后。
连连喘了三口大气,女子似乎才憋足了力气,然后不出一声艰难并低沉的娇喝声,站了起来。
一步、两步……
背着他颤颤巍巍向街道一端走去,每一迈脚都显得那么极尽所能,又那么无力。
铃儿看着那两道重叠在一起的身影,心中顿时生出了某种莫名的情绪,这种情绪在铃儿的记忆里,只对自己的师父孙溟玥以及御仙宫掌门玉灵子表露过。
那种情绪叫敬仰。
她先前的确想要走过去,但却根本没有想过如此身体力行地将那人扛在身后,因为即便同情、怜悯,铃儿对如此肮脏的地方,也是有着莫大的抵触。
她之所以想走过去,其实真的是不经意的无心之举。
铃儿也在心中暗忖,恐怕刚才自己即便真的走了过去,也顶多是近距离的,在那人的身边流露出她的同情之心,或许流的眼泪会多一点,或许会哭出哽噎声音。
所以铃儿对那个丫鬟气质的女子能有如此大的勇气,将那人从粪水中捞起来背走的行为震动不已,敬仰之意自然更是无以言表。
而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敬仰之意,第一个念头,便是牢牢记住其样貌、姓名。
所以铃儿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便汇聚起了十二分的精力于双目之上,要在黑夜中牢牢记住那个女子的脸。
不过当她的眼神落在女子脸颊之前,却意外并震惊地发现,那个被女子背在后背的人,那个曾经的绸庄掌柜,那个如今的落魄男人,双目虽然是闭着的,但他的眉头却微微凸起,他的睫毛中闪着光。
只是那点点如星光在他的睫毛上闪烁着,却始终没有流出来,似乎是不想湿了那女子的肩头。
原来他一直醒着。
铃儿的心神如遭重击,恍惚一个踉跄,在章小侯的轻呼声中,飘然落在了那女子跟前。
女子骇然,不知铃儿是何用意,于是便警惕起来,背着那掌柜的身躯缓缓退了两步。
一阵脚步声响起,是章小侯赶了过来。
女子更生惊愕,脚步有些慌了,不停地后退。
可是她没想到,铃儿只是认真地看着自己,准确说,是看着自己的脸。
下一刻,却见铃儿芳袖轻抖,竟是用着最为恭敬、最为拘谨的动作,向那女子行了一礼。
虽非跪拜,但却是铃儿只有在面对孙溟玥、玉灵子时才有的动作。
女子前一刻的慌乱减少了些,杏眼游离不定地扫看着铃儿、章小侯,怯声低问道:“你们……是何人?”
“御仙宫,铃儿。”
“跟班,章小侯。”
章小侯也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只是想着现在铃儿如此礼数周全,自己当然也得极尽客气,然而铃儿每每自报师门,都会前缀一个“御仙宫”三字,而自己总是不能尴尬地来一句“百岁村章小侯”,所以心念电转之下,想着这几天他都跟在铃儿身后,便不由得脱口说了出来。
铃儿见女子紧张,则又放缓了几分语气,道:“此情此景,铃儿佩服万千,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闻言,那女子终于安心地呼了一口气,眉眼中却有着一股淡淡的悲戚之意瞬间散开,颇为无奈道:“叫我林莹莹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