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声音如上天谕令，浩大威严，不容置疑。
陆玄因为在接收慧青山的记忆，所以能清楚地感应到那声音之下的强大。
站着尿尿完后的一激灵，持续了整整一分钟，就是慧青山当时的状态。
陆玄当然不会陪着他抖，但通过记忆，陆玄还是能判断出来，他遭遇到的是哪些人。
这十四道在慧青山眼中都无可匹敌的气息的主人，其实还是有层次差距的。
商君殿派出了白起与披着甘茂马甲的郑安平两位至人，领衔了新任的十二神将。
如此，慧青山抖成筛子就并不值得耻笑了。
毕竟即便是在五年前，陆玄尚在至人巅峰境界的时候，面对这样的阵容也会倍感吃力。
何况是区区初入虚极境界、甚至没有见过任何大世面的慧青山。
面对那些毫不掩饰、张扬霸道的抱朴巅峰乃至至人巅峰的气机，任何虚极境界都只能表现得如蝼蚁一般。
慧青山在彼时彼刻，的确很想变成一只蝼蚁。
因为在他的感知之中，听到那浩大的谕令发出之后，有两道强大的气息就停驻不前了，而其余十二道气息则飞速地朝慧青山的方向掠来。
成为惠国天下第一人上百年的时间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危险的气息。
而此时此刻，不仅仅是危险，是一种绝望的心情从胸腔扩散，一直淤塞到咽喉。
面对最多几息时间就要到自己上方的那些绝世强者，慧青山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做出任何动作，身心俱已停滞。
绝望之下，他沉沉栽倒进自己几步之外的一个沙坑之中。
沙坑无遮无挡，慧青山已经其实已经不抱能够不被这些绝世强者发现的可能，但他已无力做出其他应对。
于是直挺挺躺入其中，只是简单的遮掩住周身气机。
其实他只要不动，尽力收敛，一身虚极气息未必就一定会被发现。
但问题是此时荒漠之中没有任何遮掩，区区一个沙坑，遮不住他存在的痕迹。
顶级强者甚至可以百里视物，从高空飞过之时，而且如此多人，不可能所有人都发现不了他。
而很快，他发现高天之上，那十二道气息并非是同时从他的上空掠过！
只有两人从他的上方高天处途径，其余的人飞向了其他的方向。
在他的感知之中，途径他的正上空时，高天上那两道气息曾短暂地停顿过。
慧青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不知是命运的无声眷顾，还是那两个绝世强者感知上出现了纰漏，竟然最终从自己的上空飞走，直直遁向了远方！
等到那两道气息彻底走远，慧青山躺在沙坑之中，忽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这一生的运气，似乎都用在了这短短的一个月内。
先是在寿元即将枯竭的时候，意外得到了破开界壁牢笼，晋升虚极的机会。
如今在这几乎必死的局面了，又奇迹般地死里逃生。
这岂非是气运加身，命运眷顾？
他躺在沙坑之中，荒漠尘沙飞扬，他很快就被尘沙掩埋。
如此便有了遮掩，他一动不动之下，气机收敛越发纯熟，即便是再有神将从高天巡视，若无特别的关注，也只会从他的上方一掠而过。
陆玄在慧青山的记忆之中惊讶地发现，这家伙在这沙坑之中躺着的时间，远比陆玄想象的要长得多。
甚至远比他本人想象得也要长的多！
慧青山原本以为这些绝顶强者的巡视搜查，最多也就是几日，了不起是几个月，无论找到还是没找到那个叫陆玄的，他们最终都会撤离。
但他没有想过，或者说他以前并不知道金甲神将这个商君殿特设的岗位。
这个岗位的上一波员工，驻扎在三千凡国的这无边荒漠之中，巡视了整整一千年！
慧青山就静静地躺在那处沙坑之中，静静地等待着上方这些强者的离去。
一天，两天......十天，十五天......
一年，两年......
他不敢动弹，因为他不敢保证，自己稍有动作，能够控制住气机丝毫不外泄！
于是他只能静静地躺在那个如同棺材一样的沙坑之中，被迫做起一株植物。
陆玄从慧青山的记忆之中，惊讶地发现，这家伙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竟然与自己的遭遇是如此的相似与重合！
“一定是特别的缘分......”
书房之中，陆玄的一根手指仍插在慧青山的耳朵之中，看向这家伙的目光都变得亲切了起来。
柳柳浑身鸡皮疙瘩炸起。
坦白来说，慧青山的经历比陆玄还要更惨几分。
毕竟陆玄做植物人的时候，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还有柳氏医馆的姐妹陪着自己。
虽然陪伴的方式不那么让人喜欢......
但每日陪着慧青山的，却只有沙漠之中的蛇虫。
况且天上那些强者们的气息日夜不曾消散，他便时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终于，在躺在沙坑之中第四年的时候，慧青山觉悟了。
至少在他自己的视角之中，他觉得自己觉悟了。
日复一日的煎熬等待，每分每秒的冰冷孤寂，他意识到自己并不痛苦，但正是因为这种不痛苦，忽然让他感到了痛苦。
他的脑海里闪现了自己这一生中，遇到的种种修行路上的麻烦，其实很多时候都如这般煎熬等待，都如这般冰冷孤寂。
这一生二百七八十载，因为这修行一事，为了这变强一道，他尝尽种种痛苦也有种种坚持，人生百味尝尽，独独没有什么欢喜。
过去很多年里，他觉得进取或许就是欢喜，但如今他却不这样觉得了。
他忽然想到了人生初年，在还没有进入那座京城学府之前，也在还没有感受到父亲的无力与绝望之前，他的人生目标其实从来不是学武与修行。
他仔仔细细回想了许久，幻想到年少时父亲书房之中，有许多精美的瓷杯与笔架，都是出自他的手中捏出。
那时守着那块粘土，在没有忧愁的秋天的下午，那真是无限的欢喜。
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的人生开始为了在修行路上向上攀登而活。
如今在这不能生也不能死的境地里，他忽然觉得那样活着真是愚蠢。
人如果为了看到更高的风景而活，那看到风景之后呢？
攀登更高的山吗?
虚极境界这座高山，他已攀登整整一百二十年，已经几乎将自己的寿元熬光。
而过去的这一百二十年，从未有一刻让他真的感受到过攀登的喜悦。
如今这山已攀上，再之后呢?
就在这一刻，在这个沙坑里，忽然有雨落下，顺着沙缝、混着泥浆流到他的脸上，他忽然感到有些疲惫。
这不是生理上或是精力上的疲惫。
突破到虚极境界之后，他的寿元倍增到了600岁，此刻他正处在体力上的巅峰。
但他还是感到了疲惫。
他看着沙缝处露出的天空，缓缓的伸出手。
四年来第一次做出动作，发出声音。
“更高的山，我就不登了。”
“更高的风景，我就不看了。”
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脆响。
那是慧青山泥丸宫碎裂的声音。
他缓缓从沙坑中爬起身来，咧着嘴，朝来时的方向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