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行营。
皇帝看向叶无坷:“你刚才说隆期也和徐胜己他们早就相识束休此时又在何处”
叶无坷道:“束休就在营中。”
皇帝点了点头:“让他来见朕。”
说完这句话皇帝就准备回去,临行前又看了一眼还在工地上忙活着的那些工匠。
“此前你答应他们保质保量按时完工还有羊肉吃”
“回陛下,臣是这样答应他们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皇帝看了他一眼:“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是这么勇”
叶无坷道:“实打实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皇帝道:“光吃些羊肉已经不新鲜了,上次你就是这样安排,这次羊肉要给,别的也要给,牛肉亦无不可。”
叶无坷一怔:“可现在没有牛。”
皇帝:“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说完就走了。
叶无坷叹了口气,看了看那些工匠:“你们不用害怕,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取不到你们家里了,你们家里实在也没什么可取的。”
他看向余百岁:“找秦焆阳出去溜达一圈,从黑武人那边搞点牛肉回来吃吃。”
余百岁:“搞多少”
叶无坷看了看那些工匠:“最起码人人得分个二斤。”
余百岁:“那不得有几千斤”
叶无坷:“是得有几万斤。”
余百岁:“什么几万斤”
叶无坷看了他一眼。
余百岁想了想,明白了。
谁还不开个荤了。
连工匠们都有牛肉吃,那这大营里的战兵兄弟们能少了
可他有些担忧:“搞这么多,要是有人问起来......”
叶无坷一昂下巴:“陛下赏赐。”
余百岁就等这句话呢,他一转身看向秦焆阳他们:“来活儿了!”
陛下回大帐那边去了,余百岁他们去打草谷了。
叶无坷却没有回去,也没有和余百岁他们一起。
他在这座高坡坐下来,看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余百岁他们欢呼着跑远,骑上马就走了。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北边的游牧民族去大宁北疆打草谷,从来都是他们来了又去,如风一样。
当然大宁边军偶尔也会装扮一下出门去转转,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
但在过去,从来都没有大宁边军主动出去转转的时候。
自从书院弟子和兵部精锐到了之后,就没有不主动的时候。
叶无坷一再说省着点省着点,他们就是不听话。
现在好了,想搞点牛肉都没有好搞的地方了。
不过话说回来,大宁之内牛可是稀罕物,耕牛很重要,私自宰杀耕牛是重罪。
自从这群虎了吧唧的家伙到了北疆之后,可算是有地方打牙祭了。
漠北这边的游牧部族也是很疑惑,为什么今年的行情和往年不一样。
往年都是他们不招惹,北疆边军也不招惹他们。
今年不是,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群马贼,毫无底线可言。
以前大宁边军假扮成马贼报复他们,他们其实也知道。
可那些边军有底线,边民被游牧部族袭击了他们就打击报复一下。
现在可倒好,这群马贼显然不是边军假扮的。
他们贪得无厌。
别说牛羊马匹,就算是块布他们都不留。
这群马贼所过之处,那真是寸草不生。
跟大宁边民仇恨小的也还好,被劫掠走大批牛羊物资也就罢了。
如何彦部这样的,和大宁边民仇深的,别说物资了,所过之处蚯蚓都得挖出来竖着劈一刀。
看着余百岁他们嗷嗷叫唤着出去玩儿,叶无坷缓缓吐出一口气。
少年心事,沉重心头。
很多事现在堆积在少年心头,他不知道以他自己的能力能不能化解。
少年总是多愁,因为少年心中容得下的人,总是会比迟暮时候多些。
他看着远处,心中想的都是生死。
本不该在少年时候思考的,在他心中堆积如山。
二皇子,徐胜己,束休,以及已经故去的方知己他们。
好多事好多人,在叶无坷心中一个一个回想起来。
原来生死事,早已定下。
他无法想象出来,这群人在某个地方相聚笑谈生死会是怎样的一种场面。
他也无法想象出来,每个人都给自己定下生死日期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种洒脱和决绝。
不,他们不觉得如此是决绝。
他们只觉得这是归期。
叶无坷低下头,远处的天空让他觉得过于空荡,空荡到心里有些淡淡发慌。
脚下的大地尚未返青,似乎一切都看不到希望。
他也无法想象出来,陛下在听到二皇子的事之后还能平静如常是用了多大的力量。
可他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量,才能看起来并无失态。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无坷起身。
他这次没有看向远处的天空,也没有看向脚下的大地。
他走到不远处的湖边,看了看水中的自己。
而此时在大帐之中,束休的表情则已经震撼到了极致。
束休同样无法想象出来,陛下竟然早就知道二皇子在漠北和徐胜己见过面。
“有些吓着了”
皇帝看了束休一眼。
“朕从来都不想监视谁,谁都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可朕是大宁皇帝,朕需要为天下百姓负责,所以很多人就需要向朕负责。”
皇帝道:“隆期的那支骑兵是朕给的,他是这支骑兵的将军,但这支骑兵还是大宁的骑兵。”
束休俯身:“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他此时才醒悟过来,若陛下真的要对他赶尽杀绝,哪里还有后来的他。
“朕从来就没想过杀你,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不杀之恩。”
皇帝坐下来,示意束休也坐下。
可束休不敢。
“朕一直都在推行过不株连,可世人总是把皇帝的权力想得过大。”
“过不株连想要废除不难,朕可以下一道明旨,下边的人自然也不敢真的抗拒,但他们敢阴奉阳违。”
“给你举个例子。”
皇帝语气平和的说道:“晏青禾他们当年还没有犯过错的时候,他们也参加了大宁科举。”
“可地方上一个小小的县令,因为怕担责,就敢把他们的名字剔除出去。”
“在这个县令看来,明目张胆的剔除掉学子身份他不怕,他更怕这些人将来出了大事连累他。”
“朕不想说,抛开晏青禾等人后来谋逆的事不谈他们会不会是好官,有些事是抛不开的,抛开就是不负责不公平。”
“朕只是想告诉你,只一个过不株连真正推行起来很难。”
“你父亲犯了错,朕觉得可惜,但他死不足惜,你大哥犯了错,更死不足惜。”
“朕也可以当时就直接赦免了你们,可百姓们会不服气,会说若你不是国公之子,不是功臣之后,你如何会被赦免”
“朕的儿子也一样,他母亲犯了错,朕若直接赦免了他,那百姓又会说什么”
“百姓们不会说这是朝廷过不株连。”
皇帝看向束休:“关于你和徐胜己的事张汤从来就没有瞒过朕。”
束休一下子懂了。
陛下是想让他们自己做出一番大事来。
所以才有后来对他们那么多容忍。
如果陛下真的要查他,要查徐胜己,以陛下九五之尊,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
陛下只一句不死不休,估计着用不了多久他和方知己等人的脑袋就会献到陛下面前。
“一道旨意很容易,一道法令也不难。”
皇帝说:“难就难在让百姓们认同,让百姓们接受。”
束休低着头说道:“臣现在才明白陛下启用叶扶摇和叶无坷兄弟的良苦用心。”
皇帝道:“不算什么良苦用心,这是过程很慢,效果也慢,但只要成了百姓们就会认同的事。”
“朕很喜欢叶无坷,是因为他比你们都要早的醒悟到朕想做什么,所以他总是拼命。”
“他不是要证明他自己这个犯臣之后也可有大作为,他是想证明过不株连是对的。”
“他拼命,是在为许多人开那扇门,那扇门朕可以开,朕开的甚至可以很轻易。”
“可过不株连是双刃剑,朕一句话,下边就会有千百种解读。”
“是不是会有很多该被处置的人也被赦免了下边的人为了讨朕喜欢是不是会故意这样做”
“治国与治家比起来,朕甚至觉得治家更难。”
皇帝说到这的时候,语气有些复杂。
“朕的儿子也和徐胜己一样,有些事敢认有些事不敢认,因为不敢认的事就可能一错到底。”
“朕怎么办按照过去的老规矩直接法办了他那过不株连的政令就更难推行。”
“所以朕就看着。”
皇帝道:“朕也想看看,朕是不是把人心看的太简单,把善恶看的太肤浅,把对错看的太轻薄。”
“陛下。”
束休忽然跪了下去:“臣只想请求陛下,能救他们的时候救救他们。”
皇帝看着束休:“朕不能。”
束休愣住。
皇帝道:“刚才朕说过了,皇帝不是无所不能,皇帝也不是无所不知,朕看天下靠的是无数双眼睛在帮朕看。”
“你们做的很多事难道朕可以掐指一算就知道隆期和徐胜己把你留下来是善念,你想救他们也是善念。”
“可如今他们找不到,你找不到,朕也找不到。”
皇帝的视线转向一侧。
“如果徐胜己要用死来证明过不株连是对的,那朕的儿子用死来证明这些也没什么不对。”
束休猛然抬头:“陛下,可那是陛下的儿子。”
皇帝道:“没什么不同。”
束休觉得陛下一下子就离得远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觉得这天下间就没有什么是陛下解决不了的事,也没什么是陛下救不了的人。
“刚才朕说了很多话,其中有一句你该多想想。”
皇帝起身,走到束休身前扶了他一把。
“回去之后和叶无坷说,他想做什么朕也知道,但他该以大宁国事为重。”
束休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皇帝选择不救。
皇帝不救,还有谁救
“朕不狠心,从来都不狠心。”
皇帝说:“可让天下百姓信服,街坊四邻的话其实比皇帝的话还管用,朕可以轻易让人在表面上说什么听什么,可朕不可以轻易让人在心里听什么信什么。”
“去和叶无坷商量一下与黑武人会面的事,他比你孤单,他也需要帮手,先以鸿胪寺行使身份帮他吧。”
皇帝说到这,其实这次谈话就已结束。
束休有些木然的行礼,有些木然的离开。
他想不懂,也想不通,陛下为了证明有些法令是对的就连自己儿子也不顾了
“自行路,自有终。”
皇帝在他身后说了今日谈话的最后一席话。
“大宁的史册上会记录很多人的名字,平民百姓的孩子可以青史留名,朕的儿子当然也可以,写在哪一页,看的是他们做过什么,不是谁的儿子。”
皇帝转身,束休表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