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星河倒在宛国人的血河中。
他力竭,晕了,又感觉没晕,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同伴们说过的话。
马楚阳说,“我要让老马看看,我马楚阳到底养没养废!哼,还有我哥!他总看不起我!”
杨断岳说,“唐羽卫长,回京以后你把我调去东羽卫吧,我必不给你丢人。”
林碎甲说,“先锋使,你那年擂赛,我场场都看。嘿嘿,当然,你们云起书院所有人的擂赛我都看。那会我就想,我上我也行。”
江风说,“我们江家没爵位了,就靠我振兴。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重振江门。”
谢砚尘说,“我家乡就在边境上,宛国人要是打过去,我爹娘就惨了。保家卫国,就是保护爹娘保护家中的兄弟姐妹!”
段开影说,“我从小在暗巷长大,没想到还能成为先锋军。等回去,我还想成个亲……”
池越说,“我的命不值钱,只是我有个长姐,心里放不下。”
唐星河的手指在血泥中抽搐。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他悠悠睁开眼,眼睛里的泪水就毫无征兆流下眼角。
有卫兵大声喊,“先锋使醒了!快去请康医正。”
很快,康尘砚掀帐而入,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药草气息。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唐星河榻前,粗糙的手指已经搭上了他的脉搏。
“别动!”康尘砚低喝一声,制止了想要起身的唐星河,“你这条命是阎王爷嫌血太多不肯收,不代表你就能折腾了。”
唐星河这才注意到自己胸前缠满了棉布,稍一呼吸就牵扯出钻心的疼。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康尘砚从药箱里取出个陶罐,用竹片剜出黑漆漆的药膏。
帐内顿时弥漫起苦涩的腥气,混着薄荷的清凉。
“忍着点。”他说着就把药膏往唐星河伤口上抹。
剧痛让唐星河眼前发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恍惚间听见康尘砚对帐外吩咐,“去熬四物汤,再加三钱血竭。”
“康医正……”唐星河终于费力挤出声音,“他,他们呢?”
“马楚阳还活着。”康尘砚头也不抬,忙着换药。
“还,还有呢?”唐星河的心揪成了一团。
康尘砚深深看了一眼唐星河,“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唐星河的心沉了下去,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除了马楚阳,都,都死了?”
康尘砚敛下眉目,“那倒没有。”
唐星河只觉一颗心忽上忽下,“那池越呢?”
康尘砚深深一个叹息,“就他死了。”
唐星河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又庆幸,又悲伤。
所幸,大多数都活着。悲伤,池越没了。
他以为有奇迹的。
池越那口气终究没能吊到大军来救时……唐星河热泪奔涌出眼眶。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完了。
桂城大捷,是史上以最少伤亡取得的胜利。
尤其在桂城内,只死了池越一人。
这个结果,是唐星河先锋队的功劳。
明德帝犒赏三军,论功行赏。
先锋队里个个被封赏记功,唯唐星河被罚了,作降职处理。
军中议论纷纷。
“我以为唐星河会连升三级!没想到被降职了。”
“唐星河本就是海晏公主的表兄,也就是咱们主帅的表兄,确实万万没想到,他还被降职了。”
“他队里的人都被大力封赏了呢!”
“因为那是人家用命拼来的封赏!可做决定的是唐星河。你知道一个先锋使临时起意,会捅多大的娄子吗?”
“这不是没捅娄子吗?还立功了呢!”
“这就是唐星河运气好啊!”
主帅营帐内。
岑鸢被封为卫北大将军,总领北疆七道军事,是整个战事的主帅。明德帝亲赐虎符,桂城一役的每一道军令皆烙着他的印信。
“你服是不服?”岑鸢眸色冷肃。
唐星河全身是伤,被卫兵扶着,单腿跪在岑鸢面前。
未等唐星河说话,马楚阳等人一拥而入,齐齐跪下请罪。
马楚阳哭,“主帅,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想报仇!”
段开影哽咽着,“任谁听了人皮地图和人牙项链都忍不了。我们都赞成先锋使的作法。”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马楚阳更是直言,“如果没有先锋队,这次桂城大捷不会这般顺利。”
江风低声应和,“正是如此。”
众人皆应和。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没有唐星河带领的先锋队,桂城大捷不可能只有这点伤亡。
马楚阳满脸泪痕,“主帅,我愿意用我的功勋换星河哥的惩罚。”
“我也愿意!”
“我也愿意!”
岑鸢待众人说完,一杯茶也喝完了,“看来,在你们眼里,这并不是军营,而是过家家的地方。来人,记下,待伤好后,每人杖二十,让这些目无军纪的人都给我长长记性。”
唐星河豁然抬头,“主帅息怒,是我唐星河一个人的责任,跟其余人无关。”
马楚阳还想说话,“我星河哥……”
唐星河锐目扫过,“闭嘴!”
马楚阳只得闭嘴,委屈的眼泪在眶里打转。
岑鸢再问,“服是不服?”
唐星河哽咽,“服!”
“哪里服?”
“心服!口服!”唐星河咬牙。
可时光重来一次,他还会如此鲁莽去杀桂城太守吗?
答案是会。
但也许会进行得更周详些,不会让池越因此而死。
岑鸢看着唐星河,岂能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你不服!你到现在想的,仍然是把方案进行得更周详些再杀桂城太守。”
“桂城太守不该杀吗?”唐星河咬牙问。胸前的伤口因激动而隐隐作痛,绷带下渗出一点猩红。
“该。”岑鸢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可若是那夜我北翼大军不攻城呢?你当如何?”
唐星河一口腥甜在嘴里漾开,泪眼模糊。
马楚阳低声回话,“不可能!我们相信先生一定会来救人,不会让我们死在里面。”
岑鸢无奈气笑了,“一定?”
这几个天真的少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