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如刀,冰雨如针。
呼啸的狂风卷着淅沥的小雨,拍打着这片积怨已久的泣枯林,同时也拍打在每一个立于林间荒地上的一众江湖豪杰脸上,直叫他们面上隐隐生疼。
不同于泣枯林外围,这片林间荒地竟是异常空旷,方圆百丈之内不仅空无一木,甚至连周围的林木也极是枯败。
据说这块荒地便是当年那个土着村落的旧址,经战火的荼毒与鲜血的渗透,这块土地上已积了太多的怨念,从此再也生不出半根草木。
这浩浩荡荡的四百多位江湖豪杰,此刻就围绕着这片荒地围成一个硕大的半圆,一个个手持兵刃,严阵以待。
飞云寨寨主赵飞羿与鹰扬镖局的现任当家林菲菲立于人群前列,只因他们的江湖地位颇高,此行也各带了合计八十名家中好手。
二人怔怔地望着那个立于荒地中央的铁笼,怎么也想不到当日助他们解除铁牛寨之危的“孟小幽”原来就是独尊门的少主。
赵飞羿与林菲菲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目中的挣扎之色——小幽确实有恩于他们,可当这位恩人变成独尊门的少主时,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再者说,即便他们有心要救小幽于水火,仅凭他们这八十号人如何对抗在场的数百江湖客?
此来泣枯林的势力中,当属丐帮人数最众,足有一百三十六人。
丐帮帮主燕破袋此刻正与唐剑南、拭月坐于主座之位,握着那镀金的烟杆,微眯着双眸,轻轻敲打着一旁的茶案。
唐剑南正襟恭坐于拭月左侧,一派剑道宗师的不凡气概,一旁则是亲子唐剑南与三弟子聂辰芸,以及二十八名玄阿剑宗精英弟子。
涅音寺方丈圆悯大师虽未亲至,却也派出首徒悟嗔率领十八名精英武僧前来助阵——这十八人并成一列,手持十八根齐眉棍,身披十八具涅音寺铜人甲,其势仿佛可敌万人。
拭月位居主座正中,神情一如往日清冷,一袭白衣仿似嫡仙下凡,身前身后各是二十四名净月宫弟子,其中便有门中的亲传弟子冯雨薇、林欢、杨乐、月遥、知秋。
已然成年的知秋早已褪去了少时的青涩,已是出落的亭亭玉立,如今的修为也是今非昔比,被誉为资质不亚于月遥的逸才。
可当她见到今日这般浩大的阵仗,仍是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稍带紧张地看向身旁的七师姐。
感受到师妹的目光,月遥微笑着还以一个眼神,轻声道:“莫怕,就是真有独尊门的恶徒杀来,七师姐也一定会保护你。”
知秋瞥了一眼荒地中央的铁笼,低声道:“七师姐,那笼中的妖女岂不就是……”
她话未说完,但月遥却明白她的意思——当年知秋曾见过小幽一面,正是在那夏逸抱着才出生的思缘、跟随小幽离去的大雨滂沱之日。
月遥叹了口气,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知秋这句话。
她不知道戏世雄是否会率领独尊门众徒前来,她只是祈祷千万不要在今日见到夏逸。
时值正午。
即便今日不见烈阳,但场上一众好汉也已是等的口干舌燥。
“这都等了半日,怎还不见独尊门的恶徒?”
“谁知道呢?或许戏世雄这种恶贯满盈之徒压根就不把亲生女儿的生死放在心上?”
“有理!虎毒尚且不食儿,但独尊门这伙人犹胜于虎!”
“那我们岂不是要干等下去?”
只听怨言四起,唐剑南见状便是猛地咳了一声,起身道:“请诸位稍安勿躁!我们今日之所以汇集于此,只为处置这独尊门的妖女!
戏世雄要是率领独尊门一众恶徒前来,自是好事一件,我们就叫这些见不得人的败类一齐命丧此地!”
听他稍作停顿,又大笑道:“倘若戏世雄不来也不打紧,我们就将他弃生女于不顾之举昭告天下!要全天下人都知道,戏世雄不过是一个空有虚名的缩头乌龟!”
一席话毕,场间众人登时放声大笑起来。
“唐掌门所言极是!假如戏世雄真要把他那王八脑袋缩进壳里,咱们也不能跟他那破龟壳较劲不是!”
“正好朱不言也在此地,就让他把今日所见的一切说成故事,让整个江湖都知道独尊门是一个大乌龟带着一群小乌龟的组织!”
一时间,场面可谓欢快至极,若是换了不知情的人来此,怕是要以为这数百江湖好汉是来聚会的。
骤然。
“来人了!”
只听人群中发出一声怪叫,仿佛半空中响起一道惊雷,令前一刻还在纵声狂笑的英雄好汉们登时笑声一止,一个个神色紧张地望向那条直通此片荒地的山道。
——独尊门终于来了么?
——来了多少人?
——戏世雄与慕容楚荒来了没有?
在一双双不安的瞳孔的凝注下,一个脚踏山路、身披风雨的身影终于缓缓出现在众人眼中。
然后,众人当场傻眼——只来了一个人?
确实只有一个人。
一个独眼刀客。
然而,在场认识这个独眼刀客的人并不在少数,更有数人已带着惊讶的目光脱口道:“夏逸?”
夏逸毕竟还是来了。
他的脸上透着倦容,一身衣衫沾满飞尘,唯独那只左眼却如刀锋一般雪亮。
这只眼睛正一动不动地停留三十丈外的那座铁笼上,停留笼中那名伤疲交加的女子身上。
——我来了。
他的眼睛似乎在说话,而小幽也确实听到了这句话。
然后,她默默低下了头。
她在害怕。
夏逸当然知道小幽在害怕什么——此刻立在他对面的是汇集了武林三大正宗、江湖十数帮会及门派的精英,反观他这边却只有他本人与他腰间的刀。
纵观整个武林这一百年的历史,也难得见到今日这等恢宏的场面——可他却要以一力挑之。
见来者是夏逸,在场众人纷纷为之变色,做出的反应也是各不相同。
月遥低头握拳,不敢让何人见到她目中的焦急。
一旁的知秋也是又惊又急地看着月遥,低声道:“七师姐……他怎么真的来了?”
拭月与燕破袋皆是瞳孔闪烁,其中似有清澈的杀意,可眼底又似乎藏着对往事的深悔。
唐剑南面上阴晴不定,一只右手已然按住剑柄……
夏逸一目将这些人的神情尽数收入眼中,发现在场之中还真是有不少旧识。
除了唐剑南、拭月、燕破袋这些他挂念已久的人,他居然还看到了惊涛帮现任帮主邱晓莎、鸿山剑侠李恒一。
至于赵飞羿、李菲菲,还有其余一些当年酒友更是数不胜数。
可惜的是,这些人只是旧识。
更可惜的是,他今日不是来与旧识叙旧的。
是以,他没有、也不准备跟任何一人打声招呼,只是径直朝向那荒地中央的铁笼走去。
岂料。
他才走出一步,便见一枚寒星一闪而来,精准地落在他脚前一尺的土地上。
夏逸视线微沉,只见那是一枚如同鸟羽的镖刃,正是千手门的独门暗器冷翎镖。
下一刻,便见一个中年妇人自人群中走出,身后还跟着十余个仿佛跟班的弟子。
“一别多年,不知夏先生可还记得我这个千手门的寡妇?”
妇人的语气可谓刻薄,正如夏逸当年在听涛峰上初见她之时。
“原来是沈红沈女侠。”
夏逸笑道:“距听涛峰一别已然数载,不知沈女侠这些年可好?”
沈红冷冷道:“我是一个丧了丈夫的寡妇,夏先生觉得我会好么?”
说着,她忽然双膝一屈,竟是当场跪地,接着便朝夏逸连叩了三个响头!
夏逸动容道:“沈女侠这是何意?”
沈红起身道:“当年在听涛峰上,正是夏先生查出了先夫的真实死因,也是夏先生亲手杀了江应横为先夫雪恨的!所以这莫大的恩情,沈红是一定要还的!”
她又指着向那铁笼说道:“可是先夫之所以会死,乃是因为江应横早已投诚于独尊门!换言之,独尊门与先夫的死脱不了干系!
倘若夏先生今日是为这妖女而来,那我这三叩首便已是还清往日恩情!一会儿若是动起手来,便绝不手软!”
夏逸笑了。
他环视全场,悠悠道:“今日的泣枯林中倒也真有不少听涛峰上的旧识……不知还有哪位旧识要如沈女侠这般与在下划地绝交?”
闻言,不少人都是面带羞愧地低下头——夏逸当年在听涛峰上毕竟救了他们一命,可要他们如此当众磕头,一会儿还要与夏逸动手,始终觉得面上无光。
这样的事,他们到底做不出来。
“诸位莫要急着动手!”
邱晓莎忽然站了出来,提声道:“夏先生尚未说明来意,我们何必急着将他与这妖女归为一伙?”
“邱女侠此言差矣!”
唐辰君当即冷笑一声,道:“当初在十龙山脉之时,我是亲眼看见夏逸与这妖女一路同行,且举止亲昵!莫说夏逸与妖女本就是一伙人,就是说这二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唐辰君也是一万个相信!”
邱晓莎闻言一窒,甚是为难地看着夏逸,艰难道:“夏先生,我去年倒是听说过你已拜入独尊门一事,可……可我也知道夏先生此举也是因为当年那场冤案而不得不如此。”
她语气逐渐坚定,诚声道:“只要夏先生愿意弃暗投明,我邱晓莎愿以惊涛帮作保,今日怎么也要保住夏先生的性命!”
“邱女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夏逸大笑一声,随即目光一斜,望着那铁笼中的佳人,淡淡道:“只可惜……我今日非要带走戏小幽不可。”
“夏逸……那我便要问问你了。”
只听一道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遥坐在主座上的拭月忽然目中寒光一现,凝声道:“假如我与邱女侠一般以净月宫保你,你也不肯放弃这妖女么?”
此言一出,满场俱惊!
在场没有人不知道夏逸的先师闲云居士当年正是死于拭月、唐剑南与燕破袋等人的联手,而夏逸于一年前再现江湖之时,便在寿南城一刀斩了杜铁面。
如此一段血海深仇,也只有对方的血才能洗净。
——可拭月掌门却说她愿意以净月宫作保,来换夏逸退出独尊门?
不止众人怀疑自己的耳朵,连夏逸都难以置信地扬了扬眉毛。
“在下也不知各位信不信我的话……”
夏逸叹了口气,说道:“戏小幽其实并非戏世雄的女儿,而我也早在月前便已退出独尊门,从此与戏世雄势不两立……”
话未说完,便听唐辰君冷笑道:“你莫不是当我们这些人都是傻子!他人或是初见这妖女,但我与月遥师妹还有悟嗔大师都曾与你们二人同往十龙山脉,这妖女是不是独尊门少主,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夏逸苦笑一声,已不再作答——其实他早就知道没有人会信自己这番话,正如当年在会剑堂上也没有人相信他并非杀害杨朝军、黄辰轩等人的真凶。
见状,邱晓莎急道:“夏先生,你既已脱离独尊门,自然已与这妖女毫无关系,何必为了她陷自己于不义呢?”
“毫无关系?”
夏逸好像觉得这问题极是可笑,迎着数百双眼睛的瞪视,微微笑道:“不瞒诸位……戏小幽正是在下的拙荆!
各位若还念得往日情分,还请给在下一个面子,好让在下带拙荆就此归隐!”
他倒是笑的淡然,月遥却已手脚冰凉,一颗心似已沉入谷底。
——夏大哥……你可知道这么说便是断了自己的一切退路?
众人正是震惊莫名之时,却听一声娇弱的笑声响起。
“我是你的妻子?”
小幽若有深意地看着夏逸,一双诱人心神的双目毫不掩饰瞳孔中的鄙夷。
“你这人真是好不要脸!”
“我戏小幽便是虎落平阳,也依旧是独尊门的少主!”
“你这无财无势的独眼贼有什么好,我会瞎了眼看上你?”
“你这无赖要是以为我会因为你今日之举而对你倾心,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你这没用的废物,其实我一看到你就恨不得要吐!”
“你快些滚吧,莫在这里狺狺狂吠,辱了我的名节!”
好恶毒的一番话。
可夏逸却失笑着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说道:“各位有所不知,在下不久前出了趟远门,这才令拙荆沦落至此!所以拙荆难免是要与在下置气的,反叫各位见笑了!”
小幽顿时没话说了——以往都是她令夏逸有口难言,今日却发现夏逸一旦不要起脸来,她竟是毫无办法。
她隔了半晌,才幽幽叹道:“我是不是怎样也骂不走你?”
夏逸笑道:“莫说骂不走,就是打也打不走。”
小幽瞪着他,羞怒道:“无赖!”
夏逸点点头,微笑道:“正是!”
“够了!”
只听“锵”一声响,唐辰君已长剑出鞘。
“夏逸,我不妨告诉你,今日便是这妖女的死期!莫说来的是你,就是慕容楚荒今日亲临也带不走她!”
“……”
“诸位若是执意不愿放人……”
夏逸重重叹了口气,一只手忽然落在了腰畔的刀柄上,那只左眼也是跟着收紧,口吻更是比这泣枯林中的风雨还要森冷。
“……在下也只好大开杀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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