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钰望着不远处浓烟滚滚的博州城,心绪难平。
三日,整整三日,燕军不计代价的猛攻,总算攻破了博州城。
此时此刻,城中的战斗尚未结束,据探马来报,公孙旻麾下仍在固守府衙顽抗。
不过他知道,城破军散,公孙旻也顽抗不了多久了。
想起云绫的密令,崔之钰稳了稳心神,传令整装待发的大军即刻入城,绝不能教燕军做出劫掠百姓之事。
战争之后,尤其是惨烈的攻城战后,获胜方的士卒无论此前军纪多严,往往都有放纵之举。
连周军自己都不能杜绝此事,更何况是身为外族的燕军。
必须趁战斗完全结束前率大军入城接管城池,如此才能护住百姓周全。
与此同时,博州府衙内,公孙旻一脸灰败地坐在大堂内,手边尚有一柄染血的佩剑。
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小跑而来,喘着粗气禀报道:“家主,燕军凶猛,兄弟们顶不住了,您还是快些从密道走吧!”
来人是公孙旻的心腹大将之一,原是六房籍籍无名的小管事,名唤公孙远。
公孙旻看了看公孙远,摇头苦笑道:“走,往哪里走?”
“回辽东,或有东山再起之机!”公孙远劝道。
“走不了咯。”公孙旻闭目苦笑,摇头道:“老大去了邺城便再没消息,怕是已经遭了难,那野丫头容不下我们。”
公孙远还待再劝,却闻公孙旻又道:“死则死矣,放心吧,我已经让老二秘密赶回辽东带走我们几房的小辈,血脉断不了。”
闻言,公孙远也知公孙旻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躬身一拜,转身又出了大堂。
不知过了多久,府衙外喊杀声渐歇,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停在不远处,倏地一物飞出,径直落在公孙旻脚边。
公孙旻睁眼看去,却是公孙远双目圆睁的首级。
他愣了愣,随即抬头看向面前众人,为首那个怀抱利剑,神情冷峻,虽瞧着年轻,一身修为倒是不弱。
“小年轻,如何称呼啊?”
“大燕剑圣门下,耶律宗延!”
闻言,公孙旻点了点头,笑道:“不错不错,老夫这大好的头颅由剑圣门下斩去,倒也不屈!不过,临死之前,老夫有件事想向阁下请教,可否?”
耶律宗延颔首,回道:“请讲。”
“老夫的长子去了邺城,不知情形如何了?”
闻言,耶律宗延愣了愣,随即拍了拍巴掌,立时便有两人从身后走出,手中各自提着个袋子。
见此,公孙旻瞳孔一缩,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信,想要亲眼看看袋中究竟装的什么。
下一刻,随着袋子解开,内里正是公孙贺与公孙茂的首级。
公孙旻见之悲呼一声,口中登时吐出一口黑血,气息也萎靡了下去。
他猜到了长子或已身死,未曾想次子竟也没能逃过。
如此一来,留在辽东的三房族人怕是在劫难逃,连一丝血脉也难留下了。
念及此,公孙旻又是一口黑血吐出,口中喃喃出声道:“公孙云绫,你好狠的心。”
说着说着,渐渐便没了声。
见状,耶律宗延直觉不对,脚下一动闪身上前,却见公孙旻已然气绝,竟是提前服下了毒药所致。
耶律宗延叹息一声,正欲吩咐人上来取了首级去,却见外头一名校尉装扮之人快步跑来。
“大人,周军进城了,还杀了我们不少兄弟!”
闻言,耶律宗延眉头一皱,三两步赶到那校尉跟前,沉声道:“怎么回事?周军为何杀人?”
校尉低下头不敢去看耶律宗延的眼神,支支吾吾道:“有,有些兄弟入城后手脚不干净,被周军撞个正着。”
“啪!”
耶律宗延一巴掌扇在校尉脸上,厉声道:“入城前我怎么吩咐的?你们是想坏我师尊大计邪!”
校尉被扇倒在地,嘴角鲜血直流,却不敢辩解,只得不断叩首告罪。
“去,传令各处,再有纵兵害民者,不用周军动手,我便先斩了他们!”
“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校尉忙不迭地跑了,耶律宗延却是眉头紧锁,只望事情还不算太严重,周军杀了人便不再继续追究,否则他们这几日付出的巨大伤亡就白费了。
想了想,耶律宗延觉着就这么等着也不是事,干脆命人取了公孙旻的首级,他要亲自去见崔之钰表达歉意。
未曾想,刚出府衙大门便迎头撞上了大军环绕的崔之钰,在其身旁还有嵩阳剑派掌门何千秋带领的一众弟子护卫着。
崔之钰明白云绫的心思,燕军既有求和之意,为尽快安定河北,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能免则免。
是以,耶律宗延表达歉意后,崔之钰也出言安抚道:“阁下无需如此,大军破城难免有败坏军纪之人,诛除首恶也便是了,想来南郑郡公也不会因此怪罪的。”
闻言,耶律宗延这才彻底安心,旋即又道:“有件事还需崔大都督通禀南郑郡公,破城之时公孙旻率部负隅顽抗,我等无奈,只得将其所部尽数诛杀,其中或有一些南郑郡公的同族,还请恕罪!”
崔之钰心中一突,面上却是不显,佯作无意地问道:“不知都有哪些人,可验明了身份?”
“公孙旻服毒而死,其下公孙贺、公孙茂、公孙远、公孙杰、公孙笃等三十余人,这是已经验明身份的,还有些尚在核验。”
耶律宗延这话说得很干脆,丝毫没有隐瞒之意,听在崔之钰耳中却是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清河崔氏与辽东公孙氏素来共进退,对彼此都非常了解。
随公孙旻作乱的辽东公孙氏族人在博州城的也就三十多人,如今却都死在了此地,这由不得崔之钰不多想。
到底是公孙旻等人负隅顽抗,还是耶律宗延在借机泄愤?
崔之钰可不认为燕军南下助战是他们良心发现,其中必然是与云绫达成了某种协议的。
念及此,他又想到了一种可能,心底一颤,赶忙晃了晃脑袋,将这个想法逐出脑海。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只能是耶律宗延说的那般,没有其他的说法。
于是,崔之钰面露沉痛之色,哀叹道:“想辽东公孙氏百年清誉毁于公孙旻等人之手,事到临头还敢负隅顽抗,当真死不足惜!”
说着,他抬眼看向耶律宗延,颔首道:“阁下放心,此事本官定会代为向南郑郡公美言,绝不至于坏了两家的情谊!”
闻言,耶律宗延抱拳行了一礼,恭敬致谢。
而后,双方交接了城防,耶律宗延也交出了公孙旻等人的首级,这便迅速带兵撤出城池,仍回城外军营驻扎。
博州的战报传到邺城大营,一同而来的还有公孙旻等三十余人的首级以及崔之钰的陈情书信。
云绫皱眉将书信交给一旁着急的公孙彤,淡淡道:“负隅顽抗,死不足惜,倒也怪不了耶律宗延等人。”
公孙彤看过信后什么也没说,直接将信递给了身旁的鲜于辅,独自坐在那默然无语。
云绫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旋即便吩咐燕十七带人妥善收拾公孙旻等人的首级,好歹是叛军高层,大小也是份军功了。
那边鲜于辅看过书信,双手递还云绫案前,抱拳道:“姑娘,公孙旻等人虽死不足惜,然毕竟是同族之人,此事还需尽快报知家主才是!”
云绫颔首,表示会亲自书信一封将事情原委报与公孙安世知晓。
这时,公孙彤目光灼灼地看向云绫,开口道:“姑娘,公孙旻等首恶尽皆伏诛,辽东方面也需尽快处置才是。”
闻言,云绫沉吟片刻,颔首道:“彤叔所言在理。燕军已有议和之意,当不会阻拦我们的人过去辽东。只是路途遥远,怕是等不及师伯的指示了,我先派人去控制住叛乱的几房,如何?”
“姑娘思虑周全,某以为可行!”鲜于辅当先附和道。
公孙彤也点头同意,并表示愿意亲赴辽东办这件差事。
云绫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终是点头应下,末了又递过去一枚小小的令牌,淡淡道:“这枚令牌可调动我在幽州的人手,此事彤叔便带着他们去做吧。”
“姑娘放心便是!”
公孙彤恭敬地接过令牌,又问了问钱来等人的情况,这才起身告辞。
待其走后,鲜于辅忽而开口道:“姑娘,他去了辽东怕是难以斩草除根呐。”
云绫却是微微一笑,浑不在意地说道:“稚子何辜,该怎么做我相信彤叔是有分寸的。”
闻言,鲜于辅亦面露笑意,抱拳道:“姑娘高义!”
说罢,鲜于辅起身告辞,离去的脚步显得颇为轻快,可见心情是放松的。
云绫看了看他的背影,摇头轻笑一声,旋即便寻来笔墨开始写信,将公孙旻等人的死讯和公孙彤赶赴辽东的情况一一记下。
燕十七回来时正好书信写成,云绫看了看内容和花押,确认无误,这才封上火漆交予燕十七,道:“十七,你亲自走一趟,将信交给师伯。”
“是,姑娘!”
从邺城到长安,以燕十七的脚程至多三五日便可回返。
云绫负手走到帐外,望着远处邺城高大的城墙,一时心绪难平。
从天佑二十七年五月彦知节袭击涿州开始,到如今天佑二十九年七月她兵围邺城,这场长达两年多的河北叛乱终于要结束了。
短短两年,昔日繁华一时的河北就成了如今这幅人丁凋零、路有遗骨的景象,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随即,云绫又想到了公孙安世,也不知师伯是否支持她对公孙旻等人的处置。
“唉。”
云绫叹息一声,摇摇头又转身回了大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