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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寅赶忙把长刀挂在马侧的刀环上。

他一边缓缓向前一边躬身拱手道:“郡守大人光临聂家堡,聂某不胜荣幸——”

话还没说完薛赞身后一名偏将伸出长槊阻住了聂寅前进的马匹,冷喝一声:“退后!”

聂寅神色大变,赶忙勒住战马,愣在了当场。

薛赞连看都没看他,催马直奔呼延堡阵中而来,离阵前有丈余距离时,勒住了坐骑。

呼延赫心中一慌,把手里长矛扔给身旁的薛安,从马背上翻滚下来,躬身一揖到地,高声道:“呼延赫不知郡守大人驾临,有失远迎,拜见大人,还请恕罪!”

薛赞只冷冷地扫了一眼他,并未答话,在马上抚须道:“请问,哪位是青州来的陈公?”

声音浑厚低沉但中气十足,回荡在九狐原上,令所有在场人大吃一惊!

陈公,而不是陈公子!

这在当时是对德高望重或者具有权威的师长称呼,薛赞竟然用在了一名十七岁的青少年身上,有没有搞错啊。

陈望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神色,仿佛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跟他并没有太大关系,他催马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薛赞跟前道:“在下陈慧,敢问大人就是安定郡的薛公吗?”

薛赞上下仔细打量了陈望一番,随即在马上躬身一揖,朗声道:“正是薛某,不知陈公光临安定,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

“在下路过,在友人坞中小住几日,不便惊动薛大人。”陈望一边还礼一边坦然道。

他那带着青春期刚刚变声的青涩嗓音,不卑不亢地传到了九狐原的每个人耳中。

令聂寅大吃一惊,明明是我写信痛诉呼延赫拆毁水坝并残杀五子聂丰,还送了两大车金银绢帛。

恳请郡守率军来一劳永逸地解决掉呼延赫及呼延堡所有堡兵,怎么反倒是跑那边去嘘寒问暖了?

比聂寅更震惊的是呼延赫,自己还尴尬的站在马下,郡守大人连理都不理,却跟陈慧这小子交谈起来,还陈公,他比薛大人得小了近三十岁吧。

要知道在安定郡内,郡守就是他们的天,郡守的一句话比大秦天王的话都好使,可以决定泾水两岸数十个千人以上的坞堡生死存亡。

马老四从队列中催马走出,来到陈望身侧,躬身一揖道:“在下见过薛郡守,这位正是我们少东家。”

薛赞点了点头,他转身看了看身后的聂寅和聂家堡堡兵们,颇有些自责的语气叹息道:“唉,安定郡出此民间械斗纷争,实是薛某治理无方,请陈公提议,该如何处置?”

“达溪河两坞之间百年恩怨与薛大人无关,我闻古人云,做官先厚民风,处事先求大体,希望从今日起,由薛大人做主,奠定两坞之间和平共处,造福万民,功德无量,百姓将为公建祠修庙,永远铭记。”

陈望谈吐自如,丝毫不失礼数,但每个字都好似经过了细细的斟酌,平淡的话语间,透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严谨之意,句句如刀,字字在理。

薛赞心中暗暗钦佩,嘴里谦虚地道:“建祠修庙万不敢当,贾谊曾经讲: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我们做地方官的总有不尽如人意,以后还得多下来走走,听取民意啊。”

“薛大人公务繁忙,署理一郡几十万人口,幅员辽阔,实为情有可原,如能多视察地方,则为万民之幸。”陈望躬身施礼道。

薛赞颔首,话锋一转,拔高了语调问道:“陈公,还请直言赐教。”

“在下还闻:一动于欲,于迷则昏;一任乎气,气偏则戾。达溪河南北两坞之所以能纷争百年,责任在上游得天独厚之地理,并以实力压制下游,正如韩非子云:法不阿贵,绳不绕曲。”

陈望的意思是指责聂寅动了私欲,尝到了甜头,头脑不清,然后放任了秉性,愈发乖张起来,最后一句更加要命,法不阿贵,绳不挠曲释义是法度不偏袒有权有势的人,墨线不向弯曲的地方倾斜。

话音一落,薛赞高声吩咐道:“来人!将聂氏父子拿下!全部堡民放下兵器,下马听候发落!”

此言一出,犹如晴空霹雳一般在九狐原上炸响了。

聂氏父子五人滚鞍落马,匍匐在黄土地上,聂寅连连叩首高呼道:“郡守大人啊,小民无罪,呼延赫决我水坝在先,杀我五子在后,明明是他挑起事端,大人明鉴啊……”

此时已经有十几名氐秦军兵过来,不由分说,拿着绳子将聂氏父子五花大绑起来。

薛赞义正严词,手指聂寅怒斥道:“大胆聂寅,还敢狡辩,去年初冬是不是你率堡民私自加高水坝,仗势欺人,置达溪河下游百姓生死于不顾,人面兽心,暴戾恣睢,恶贯满盈,罪不容诛,刀斧手何在?”

“在!”军兵们齐声吼道,唰得一声,齐齐抽出了腰中弯刀,在阳光照射下发出了刺眼的光芒。

“聂家堡刁民挑起械斗,危害一方,按一到十报数,一和十就地枭首正法,以示惩戒!聂氏父子,处以绞刑,高挂九狐原三十日,惩一儆众!”薛赞义愤填膺,声音嘶哑中带着尖厉,文静白皙的面容一刹那间变得如恶魔般冷血残酷。

话音一落,氐秦军兵把早已准备好的粗杉木绞刑架从队列中抬出,立在场地中间,有几个人开始挂起了绳索。

“冤枉啊,郡守大人明鉴!小人并无此意,小人这就拆毁水坝,永不再建,望郡守大人开恩啊……”聂寅在地上把头不断地磕进黄土里,尘土加汗水带着血水,整个脸已是模糊不清,凄厉地求饶声回荡在九狐原上空。

薛赞一挥手,他带来的氐秦数千骑兵在十几名偏佐将领的指挥下,纵马奔驰,迅速将聂家堡三千余堡兵包围起来。

枪槊一起顿地,震颤荒野,齐声高呼:“放下兵器,按一到十报数,听候发落!”

堡兵们纷纷下马,扔了兵器,匍匐在地,哭喊求饶,哀恸遍野。

陈望微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道,差不多就行了,薛赞你多年收受两家贿赂,来回平衡,两坞的恩怨你比谁都清楚,俗话说得好,冤枉你的人比你都清楚你有多冤枉,聂寅无从辩驳,自古民不与官斗。

他摆手道:“且慢,薛大人,聂寅父子及堡民虽罪行当诛,但达溪河南北一衣带水,世代为邻,还望听一听民声,再行刑不迟。”

说罢,陈望看向了呼延赫,此刻他正局促不安地张望着九狐原上发生的一切,一脸懵逼,大环眼惊恐地四处张望着。

看到陈望盯着他,他本来也不傻,瞬间领会到这是陈望卖给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遂赶忙躬身向薛赞施礼道:“启禀郡守大人,聂寅父子虽罪无可恕,但多年来安分守己,除去水源一事并无其他不轨行为,念在他多年为郡上纳贡献粮,望郡守大人法外施恩。”

薛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何尝想杀聂家父子,聂家堡在他治下也是数一数二的纳税大户,只不过自己气势汹汹来到这里,怎么也得装装样子。

陈望与自己配合得天衣无缝,不愧是大晋战神陈谦的儿子啊。

于是,他下令道:“暂且给聂寅松绑。”

两名军兵过来,给聂寅松了绑,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薛赞向下俯视正揉着胳膊的聂寅,冷冷地道:“呼延堡无故受你们聂家堡欺压多年,本侯今日伸张正义,把你交于呼延坞主处置。”

说罢,他向呼延赫伸了伸手,示意下面话由他来说。

呼延赫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强稳住心神,向薛赞躬身一揖,然后直起身子来对面前狼狈不堪的聂寅道:“聂坞主,你我两堡相隔几十里,算是邻里之间,我本意还是希望以和为贵,你不再建坝,我不再征讨,我们各自安好,岂不快哉?”

聂寅支吾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死在了呼延堡,这口气还是咽不下。

只听薛赞轻咳了两声,聂寅一个激灵,赶忙躬身一揖道:“一切依呼延坞主所言。”

“好,那就定了,”薛赞抚须道:“但空口无凭,得立下字据,希望你们两堡世代不再为水源纷争。”

聂寅转身,一揖到地:“请郡守大人示下,卑职无不遵从。”

“这样,你在你们堡外的达溪河中央建一碑石,上写‘聂家子孙,永不建坝!’这八个字,”说完,他转向许久未开口的陈望,投去了询问的目光道:“陈公意下如何?”

陈望一边审视着聂寅的表情,一边思忖要不要再恐吓他一番,听到薛赞问询,回过神来,欠身道:“薛大人立碑之事,甚为妥当,但似乎还应加上几个字。”

其实薛赞提议的八个字已经可以了,但陈望脑海中浮现出了白霁、呼延珊母女二人和英俊憨厚的呼延义,自己走后万一聂寅再有反复,这个薛赞到时再不认账,岂不是对不起他们了?

只听薛赞哈哈大笑道:“加多少字,都可以,哈哈哈……就是写上一篇达溪河赋也凭陈公。”

陈望思忖了片刻,一字一顿地道:“聂家子孙,永不建坝,违者必诅,永不超生!”

这下就锁死了聂家所有人的念想了,魏晋时期的人最为迷信,都信奉人死之后还能投胎来世,陈望的诅咒立在这里,再建水坝,永世轮回不得投胎。

“如何?聂寅,听到陈公之言了吗?”薛赞举起马鞭,指着聂寅问道。

聂寅躬身一揖道:“小人听到了,就按这十六个字写,多谢郡守大人开恩——”

“不!”薛赞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该谢陈公和呼延坞主才对,按大秦律挑起事端,私自械斗,你和你的四个儿子都应绞杀!”

聂寅赶忙向马上的陈望和身边的呼延赫挨个施礼道:“多谢陈公、呼延坞主不杀之恩……”

呼延赫赶忙搀扶起来他,温言道:“聂兄,日后还请多来敝坞做客。”

聂寅低下了头,今天脸面算是丢尽了,无颜再说什么。

呼延赫又抬头看向薛赞,来到他马前,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郡守大人为敝坞之事鞍马劳顿,请移驾到敝坞歇息,在下略备薄酒,给大人及诸位将军洗尘。”

薛赞换上一副和蔼的表情,瞬间又变成了一名温文尔雅,气度雍容的高级政府官员样子。

他微笑着抬手道:“呼延坞主请起,本侯公务繁忙,就不去叨扰了,望你日后率领本坞堡民勤于躬耕,维护泾南稳定局面,多缴纳官粮,现如今我大秦正在征剿匈奴刘卫辰部,你们得多尽一份心啊。”

呼延赫一个劲地点头道:“谨遵郡守大人教诲!”

又暗暗拽了一把惊魂未定的聂寅,二人再次躬身施礼,答道:“官军征剿刘逆,也是保我们大秦子民平安,理当纳粮缴赋!”

“好,很好,”薛赞在马上抚须点头,对聂寅继续吩咐道:“今后要多设立学堂,多教化堡民读圣贤之书,为郡上为大秦输送人才,”说着,他抬起马鞭指了指跪成了一片的聂家堡堡兵,又道:“你看看,一个个的凶蛮残暴之气,你养这么些兵作甚?也就是本侯在此关照你,如果哪天本侯回长安任职,有人告你妄图谋反,只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你聂家堡恐怕就万劫不复了。”

一席话说的聂寅冷汗连连,翻身又跪倒在地,体如筛糠地再次叩首道:“小人知罪了,一切,一切仰仗郡守大人,小人谨记教诲……”

他的话语透露着不安,声音微微颤栗,似乎在承受内心的巨大压力和恐惧。

陈望在旁边看着薛赞又是胡萝卜又是大棒子,短短半个时辰把聂寅和呼延赫玩于鼓掌之间,令他们俯首帖耳,也不禁暗暗佩服这个官场老油条的执政能力和策略。

作为地方官,对付这些民风彪悍的地方豪强,没有点儿恩威并施的雷霆手腕,是无法掌控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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