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铃的声音在深夜的寂静中迟钝传开的时候,煜诚正向着空荡荡的街道行走,眼睛始终追逐着远去的出租车背影。
“喂,妈妈您恢复得怎么样了?这么快就去店里了吗?您现在是特殊时期还是要多加当心啊。”
“我最近都挺好的,这边还有事回头再联系您,您好好休息吧。”
电话挂断了,煜诚抬起头看向湿黑的天幕,漆黑的天空似乎会把声音吸进那个空间中,所以煜诚觉得四周变得很安静。被雨水洗礼过的月光如雪花的结晶般向无线的方向反射着光线,或许是只有漆黑陪衬的缘故,此刻竟看起来十分诰白。煜诚默默叹了口气,转过身准备回到大排档的时候,他注意到了正如一只虾米般瑟缩在角落里的承美,而承美也慢慢抬起头看向煜诚。平淡的眼神,短暂的与承美的眼睛对视,承美的目光不再那么亲切,也不是漠不关心,隐约的透露出某种晦涩的情绪,让煜诚不由得浑身一震。只听“呕”的一声,承美再次难受的吐了起来,煜诚来不及犹豫快步冲到承美身旁。
“承美!承美你没事吧?”
承美捂着嘴巴,用如同盐巴揉碎的声音推搡着煜诚道。
“我没事,你赶紧进去吧。”
煜诚毫不犹豫的攥住了承美的手,慢慢蹲在承美面前。
“那怎么行,你现在醉得太严重了。”
承美倔强的笑了。
“谁说我醉了,我没有啊,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而已,郑代理拜托了你就快点进去吧。”
旋转木马和碰碰车的档口灯光熄灭着,残破不堪的活动器械,倒放在窗口上的破旧牌子散发着仿佛长时间停止营业的气息,挂着粗劣招牌的户外用品铁卷门里,假人模特穿着多年前的款式,挂在衣架上的衣服覆盖着米色的白布,在这个寂静凄凉的废弃游乐场,亮着灯光的只有街角的零食店。煜诚启开一瓶可乐递给承美,承美慢慢接过并没有喝的意思。煜诚看了看四周再次关切的问道。
“怎么样?现在酒醒点了吗?”
承美愣愣的点了点头,目光始终看着湿黑的柏油路面。
“所以说你干嘛喝那么多啊?是不是太信得过自己的酒量了。”
煜诚责怪承美的时候并未注视着承美的脸,表情像是对着某种不公的事情静静抗议一般,但在慢慢抬起头凝视着煜诚的承美眼中,却是一种看似无心实则微妙的温暖。让煜诚不知所措或者难以置信的是,承美那简短的对视里包含着她对他全部的期待。
在煜诚的帮助下坐到跷跷板上的承美真的很像从前那个时空里的妻子,就这样四目相对的看着彼此久了,煜诚那颗冰冷的心竟然再次蠢蠢欲动起来。承美的眼睛闪着光,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原本紧闭的双唇终于打开了。
“我小时候喜欢玩跷跷板,这样坐着掉下去的时候,每次屁股着地,我的心脏也会哐的坠下去。当时我就在想心情真是很奇妙啊。”
煜诚以克制的目光看着承美,嘴角和喉咙不停颤抖,好像在告诉承美不会和她说话一样,承美把视线从煜诚脸上移开,远远的望着跷跷板的彼端。
“郑代理你能坐在那边吗?”
承美对着坐在跷跷板彼端的煜诚微笑,眼睛的光芒渐渐模糊。每一次用尽全力的压动着跷跷板,承美都想伸出双手去握住煜诚的手,或者张开双臂冲过去紧紧的抱住煜诚,但现实世界里,除了彼此对视,承美什么都做不到。
“好晕,快降下来,我好像要吐了。”
跷跷板停平稳后,煜诚快步朝承美跑来。
“对不起,你没事吧?”
承美捂着不断干呕的嘴巴,努力的抬起头迎合着煜诚焦急的目光,从俯瞰的角度,煜诚清楚的看到承美毛绒绒的睫毛上渐渐染上一层清澈的水滴。一想到在梦境里看到的那个熟悉的男人正以六角形的华丽结晶的形式迅速凝聚起来,并终与煜诚的身影重叠,承美便感到头部一阵眩晕,这一次她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吐了出来。
“明明很难受,干嘛让我再快点啊,承美。”
承美歪斜着肩膀注视着将手轻轻放在自己后背上的煜诚,煜诚向她行注目礼,承美却只是呆呆的看着。许久,她那苍白瘦削的脸上仿佛露出模糊的微笑,然后又迅即消失了。
在跷跷板附近的长椅上坐了一刻钟的时间,视野里的天空漆黑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把世界吞噬一样,浓烟状的乌云翻覆着巨大的身躯,将带着白色泡沫的月亮从四面八方紧紧的包裹起来。煜诚看得入迷,承美却有些心猿意马。
“我们现在真的要走了,大家该到处找我们了。”
黑暗中煜诚像叹息一样低声对承美说道,承美想了想,从长椅上走下来。
“我好像冷静下来了。走吧!”
四周光源晃动,承美的身体如身后树叶的影子般剧烈的晃动了一下。煜诚连忙站起身用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的护住了承美。
偌大的雨滴落在煜诚的手背上,这雨就像从一千米以上的云端落下,过程中反复凝结了
无数次才变得如此硕大似的。承美暗暗观察着煜诚如同石像般动不动的侧颜,时间似乎静止了,在所有商店都关上大门的这个寂寞游乐场上,活着呼吸的似乎只有站在路灯下的承美和煜诚。有那么一瞬间,煜诚突然想伸手去擦拭承美雪白纤细的睫毛上的水珠,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这种冲动。从煜诚的眼睛里,承美看到了 一种莫名的克制,准确的说是一种莫名的恐惧,当承美的手即将触碰到煜诚身体的瞬间,煜诚更加恐惧的看着承美。
“没事,你松手吧。”
“我怎么能松手呢,你现在看上去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承美固执的推开了煜诚,踉踉跄跄的朝前走了两步,煜诚再次追了出来,当他伸手要触碰承美肩膀的瞬间,承美猛然转过头面对着煜诚,脸上、眼睛、嘴角里出现了水波般的微漾。
“求你了别这样了,我真的会走的,真的我会自己走的。”
因为觉得反胃承美又一次俯身吐了出来,煜诚知道每当这种时候,承美的偏头痛会突然来袭,也知道随后的胃痉挛会麻痹住承美的精神,他只好陪伴着承美慢慢蹲了下来。
“能起来吗?我送你回家。”
几乎是在煜诚话音刚落即将拉着承美的手缓缓起身的瞬间,承美紧紧抓住了煜诚的手。
“不,我有话要对你说。”
在昏暗中承美的眼睛闪耀着乌黑的光芒,煜诚看着她的眼睛,静静的蹲在承美的面前。而在承美银光闪闪的视野里那些与煜诚之间曾有过的温馨画面隐隐约约的蔓延开来。承美开始没有头绪的说起话,不知从何时起,她紧紧的握住煜诚的手,眼睛依然乌黑发亮。
“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从我和你相遇的那天开始,很多东西就不由得我控制。心脏就好像出了故障一样,我不得不去留意有关你的一切。总想要表现自己却明明自卑得要死,煜诚我对你好像真的很熟悉,熟悉到我总是想不顾一切的拥抱你,依靠你。每当觉得辛苦的时候只要一转身,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身边始终都有煜诚的身影。很多时候我很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陪伴在我身边。我现在脑子很混乱,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良心?什么负罪感?那些东西在我看到你一次次的向我走来的一刹那就统统不重要了,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我真的很喜欢你。”
长久的凝视着承美的眼睛,那种感觉就好像突然进入了台风风眼中,煜诚的思绪也随着凌乱起来,但理智终究在紧要关头战胜了感情。
“不
??不行。”
承美胸口一侧紧绷不安,但头顶却一直像被冰水浇灌般精神抖擞的看着煜诚。煜诚的嘴唇似乎十分紧张的闭上,好像才咽下口水一样,脖子的薄皮肤下方喉结凸现。
“承美对不起,我们不能在一起。所以对我的喜欢请尽快停止吧。”
不知怎么,承美感觉到张不开嘴的压力,但不等煜诚反应过来,承美紧紧拥住煜诚的脖颈,深情的吻了下去。投入眼皮的灰青色微光里,煜诚睁着双眼凝视着承美簌簌颤抖的睫毛,在承美身后正在下着雨,那是一场仿佛许多白鸟无声降落的倾盆大雨,煜诚缓缓低垂着眼睛,似乎陷入深思又似乎早已沉浸在这动情的激吻里。雨落下的声音、雨水打在路灯、树枝上的声音骤然消失,煜诚就像打了镇静药一样,身体的所有肌肉都松弛了。时间在流逝,不知又过了多久,那个可怕又冰冷的答案再次盘踞在煜诚的喉咙里。
“不可以。”
就像煜诚和承美中间有气球一样的气囊似的,这一次煜诚将承美推开了很远。在黑暗中,他自言自语般的解释道,但在承美听来却像清脆的笛音一般穿透。
“对不起,可是我们真的不可以这样。”
煜诚的声音对承美来说简直是身处地狱,承美虽然很想对自己发誓,绝对不要留恋,绝对不能让那个并不喜欢自己的男人把自己的人生染成阴暗的颜色。但看着煜诚迅速远去的背影,承美还是像野猫一样发出奇怪的声音,哽咽的哭泣起来。此时的她不由自己的让自己变成了最懦弱、最卑怯、最讨厌的样子。
在没有人烟的地方,逐渐减速的末班车停了下来,煜诚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忍受着像是用钝刀把头皮剜掉似的剧烈疼痛。和往常一样,昔日那些美好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睛里,但煜诚只感觉弥漫的心痛让自己愈发孤立无援。被囚禁在身体每个细胞里的声音不断拷问着,煜诚倍感煎熬。司机关上后门的时候,天色正快速变暗,而煜诚正踏上了被雨水覆盖的地面,迎着鹅毛般沉甸甸的雨线走向相反的方向。
对于依然停留在原地的承美来说,那些难忘的记忆不论怎样鼓起勇气都不能完全抹去,不知道煜诚离开了多久,就好像不知道噩梦是怎样离开自己的一样,承美摸了摸眼泪,像冰块沉甸甸的,口里也隐隐吐出白色的寒凉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