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场雪,便将咸阳涂抹恶成了只有黑白两色的水墨画。
不过画卷好看倒是好看,冷也是真冷。
好在火炕与火墙已经在咸阳流行了两年多。
管是家底厚不厚,冬日里能救命的东西,家家割掉二两肉也要砌了个。
无非就是样子分个好看难看,用料也分个有高有低。
且又一次托了安国侯的福,乌薪烧炼的法子已经传入各县的工室。
而顺带着乌薪引燃不善是如何夺命的,也已经传开。
旁处如何不知道,而内史郡夸张一些说,但凡有个山包都能刨出些乌薪。
当然,再怎么容易得,有大秦的律法悬在头上,也没人敢擅自去挖。
不过各县廷的工室老早就已经开始筹备,除却精炼过的乌薪,寻常的也备了不少。
售卖的价格与木柴相差不大,甚至还要更低些。
对于把一个半两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的普通黔首而言。
自然追求的是怎么省钱怎么来,乌薪可比木柴耐说多了,会不会熏出一身的冲鼻味道根本不在考虑的范围。
而小县如此,都城咸阳更是不必多说。
不管渭河两岸的勋贵还是黔首,上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
咸阳城的雪下的虽大,天变得也更冷,可窝在屋里的炕上或是依偎在火墙旁,还是暖人的紧。
甚至屋外冷风的呼啸,听起来都极为悦耳,边听边生出阵阵的惬意。
而寻常人家如此,身为大秦掌舵人的嬴政自然也不会落下。
虽说原本也冻不着,可流行的玩意儿怎么能不试试。
离着政事殿不远的寝殿不但早就砌了火炕,黄品在临去岭南之前还把殿里的窗格都上了晶莹剔透的水玉。
白日里阳光能透过窗格散进来,不用再总是敞开殿门不说,光是这个明亮劲儿就让人没来由的心情大好。
若是再躺在炕上,晒着阳光,更是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不过嬴政在没得到咸阳城内各闾冻毙的数目之前,并没心思随意躺在炕上享受。
一个多月的将养,虽说不再眩晕,可嬴政能察觉出身子骨比之前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坐上不到半日,身子就开始没力气,如同大病初愈般虚弱。
而这种虚弱不但没能让嬴政横下心来好好的仔细将养,反而生出一股时不待我之感。
好在各处的上计已经都改为纸张书写,不用再频繁翻动简册。
寝殿窗格上了水玉,也不再如以往那么累眼。
勉勉强强还能应付下来。
而自嬴政回到咸阳后就伴在左右的蒙毅,对嬴政的状况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更知道嬴政频繁的看着殿外的落雪是为了什么。
可面对嬴政的强撑以及对黔首的挂念,蒙毅既心疼又无奈。
他太了解嬴政的性子,嬴政想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挡,除非途中知晓了所做之事是错的。
不然谁劝都没用,甚至是越劝越来劲儿。
只能是时不时的起身到殿门看一看,或是安排个郎官再去催一催。
得了确切的数目后,好让嬴政赶紧歇下。
好在杨端和做事从不拖沓,得了消息将尉卫军都撒出去协助咸阳县廷。
在第三次踱到殿门时,数目总算是被呈上来。
不过当看到行文上写着各闾无一人冻毙,蒙毅脸上先是一阵错愕。
缓过来往下继续看了看,得知具体的缘由,脸上又布满喜色。
“陛下,快歇下吧。”
转身快步回了殿内,蒙毅先是语气透着轻快的劝慰一句。
随后将行文递给坐在案几之后的嬴政,蒙毅脸上露出笑意继续道:“经县廷与尉卫军挨家询问,因上秋时就开始筹备乌薪,雪后没有一个冻毙之人。”
听了蒙毅给出的结果,嬴政没有再打开行文,而是起身走到不远处的火炕上,踢掉鞋子躺了上去。
好的不能再好的消息,以及身下传来的暖意,让疲惫不堪的嬴政舒坦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对蒙毅招招手示意过来,嬴政扭头将目光盯向窗格上的水玉。
咧嘴无声的笑了笑,神色跟个开心的孩子一样对蒙毅道:“咸阳近百万众,雪后却无一冻毙,朕比三皇五帝也不逞多让了吧。”
不过能有这样的结果,嬴政自然知道与黄品有极大干系。
话音落下后,嬴政脑中就闪出黄品的那张脸。
而一想到黄品,自然又想到了阳滋。
这让原本神色还极为开心的嬴政立刻瘪起嘴,不等蒙毅答话,语气透着不满的继续道:“亏我还怕他吃亏,结果这小子的手倒是真快,阳滋连身孕都有了。
想想就让人气恼,而且越琢磨越觉得这小子是故意的。
我这身子骨变弱,有一半是因为那小子。
弄出些冬日里取暖的法子,那是再应该不过的。”
嬴政这个话茬,让蒙毅嘴角向下搭了搭,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苦笑。
这话他根本没法接。
黄品在旁的事情上会胆大包天,但在女色上绝对让人挑不出毛病。
说是一次就有了身孕,那就一定是一次。
可阳滋毕竟是陛下最喜爱的,看哪都觉得自家女君最好,是身处居中而自迷。
自然不会信只是一次就有了身孕,而是黄品真有那个色心。
另外,身子再次染疾,那也是因为完全不听劝,大小政务非要亲自过一遍。
所以这话茬怎么接都不对。
硬说黄品不好,良心上过不去不说,嬴政也未必是真心斥责。
若是说问题出在嬴政这,这又不是国事,纯是在找不自在。
不过不接话茬又不是那么回事,这个不接,指不定下一个话茬更难接。
蒙毅脑中飞快地转动一阵,有了主意。
说黄品是佞臣的,要么是不知道黄品都为了大秦做过什么,要么是别有用心说瞎话。
前者不管,后者能说出这话来,无非就是怕黄品会入了相府。
且行事胆子大到没边不说,还尽是常人难料的行事之法。
放着这个长处不去用,那真是白瞎了黄品独有的才情。
最主要的是,他劝不动嬴政,黄品却未必不能劝动。
因此,蒙毅走到火炕旁,坐在炕边黄品特意送来的踏凳上,眨巴眨巴眼睛道:“陛下斥责的轻了,依臣看,该全是那小子的错。
岭南如今已经有了些意思,与其让他继续留在那边,还不如调回咸阳为陛下尽力。
况且阳滋趁这个时候回来,也最为合适。”
“听起来是在说那小子,实则也是在责怪朕。”
蒙毅了解嬴政,嬴政又何尝不了解蒙毅。
听不话中真正的意思,嬴政语气透着萧索的感慨了一句。
略微沉默了一下,将一旁的软枕拿过来垫在背上,嬴政看向炕边的蒙毅,轻叹一声道:“朕何尝不想让两个小人儿伴在左右。
可凡事有始有终,半途将那小子招回来不是明智之举。
且看那些传信,看似大半年间岭南就有了大变化。
可其中的凶险与不知费了多少的心思也写的清清楚楚。
更何况他能开口要额外的调拨,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我怀疑他出了惦记适伐山以西,对夜郎与滇国那些西南夷也动了心思。
可却有人偏偏就是装糊涂……”
说到这,嬴政察觉出有些跑题,而且再说下去让蒙毅更没法接。
况且就相府使得那些手段,对黄品也根本没用。
收声后,嬴政摆了摆手,改口道:“不说那些事小可却让人不舒坦的事。
那小子图谋不小,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单是派些宫里的稳妇过去,还是太亏欠阳滋。
且以那小子的性子,怕是阳滋连与白玉平起平坐都难。”
抬手揉捏了一阵眉心,嬴政哼了一声继续道:“拟诏,桂林公主不畏艰辛远赴岭南教化世人。
无愧宗室之身,也更当鼎力相助。
赐剑、盾、戈、铍各一,意为礼、义、忠、信。
以扬我大秦风貌礼俗乃至家室和睦之世风。”
顿了顿,嬴政对蒙毅一挑眉,极为孩子气的叮嘱道:“你单给那小子传信。
告知岭南上至他这个安国侯,下至隶臣妾,世风家俗上都要受阳滋的教化。”
对这个结果,蒙毅是想破头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赐下的那四样,完全是为了怕阳滋受冷落,甚至未必没用来压制赐给黄品的那柄天子剑的意思。
在河西时,他是亲眼见着黄品待塔米稚是什么样的。
嬴政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而且有了这道诏书,没准和睦之家也要因此而闹起来。
纯粹是没事找事。
有心想要开口劝劝,可嬴政一副护着小鸡的老母鸡的样子,蒙毅又没法张嘴。
谁还不是个阿翁呢,心疼自家儿女又能有什么不对。
只是这事全是由他而起,若是不多嘴,也就没这个诏书。
算是对给黄品帮了个倒忙。
不过好在只是礼俗之事,黄品应该能应付下来。
嬴政看到蒙毅居然没劝说而是点头应下,抿嘴笑笑道:“不替那小子说话了?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继续说。
告诉他白玉所诞下子嗣,不论男女,取名皆为破邪。
阳滋所诞子嗣,不论男女,皆名为破佞。
若是两个小小人儿今后没有取名之能,阵可是定要收拾他。”
不等蒙毅应声,嬴政收了脸上的笑意,语气平淡道:“有人总拿国债是债,而是债就要还来说事。
朕也不能不当回事,该仔细看看借债来的财帛是不是用到了该用之处。
开春后朕要再次巡游。
你与杨老将军先通个气,先做些巡游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