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抱歉。”
原昕对于刚刚脑袋抽掉,没加思索就脱口而出的问题感到懊恼和尴尬。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却问出这么隐私的问题,实在不该。他斜睨着副驾驶座上的庄星辰,心里多少有点发虚。话又说话来……刚刚那个问题他是真的很想知道,尽管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
“我真的……”
“你研究过二十年前的卷宗吧,”原昕的话音被庄星辰压过,他微微侧头,转移了话题:“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原昕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眉头缓缓攒起一座小山,眼底渐渐浮起精光,他道:“线索有几点,这个明天我们会上再说,我现在想的是为什么凶手在二十年前做完最后一起案件就销声匿迹了,又为什么在二十年后重新犯案。”
庄星辰双手环胸,右手的五根手指轻敲着上臂,狭长的眼角微微泛红,这种情况,只有在他哭过之后才会出现,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早晨,陷入了无助与悲伤。
庄星辰开始有些气喘,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原昕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庄星辰胸前的起伏趋于平静,他再次睁开双眼,视而不见原昕灼灼的视线,声音很轻似乎还带着几分沙哑,道:“凶手不再作案的原因大概有几点,第一,凶手的身份发生了改变,例如,他结婚了,或者有了小孩,不自由了;第二,他生了大病,卧床不起,行动受到了限制;第三,他死了,再度犯案的是模仿犯;第四,他进了监狱,不自由了。美国有好几个连环杀手都发生了上述情况。”
原昕双手握着方向盘,十指有规律地敲击着,半晌他缓缓道:“那他到底属于哪种情况……”
庄星辰闻言摇摇头,一切未明了之前,上述的所有情况都可能存在。
“你没事吧?”原昕忽然问道。
“我?”庄星辰闻言转向原昕,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原昕的食指在鼻子上蹭了蹭,看样子有些犹疑:“庄婕妤。”
庄婕妤,庄星辰的母亲,也是二十年前最后一起案件的受害者。原昕在初见庄星辰的时候觉得眼熟,他就让孟媛把庄星辰的身家背景,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底掉。虽然,警方内部有着规避原则,但庄星辰是以顾问的身份出现,对于更深度的调查他并不参与,因此不用回避。
“你知道了?”庄星辰一点也不意外。
“你真的没事吗?”原昕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动容和心酸,似乎他与对方产生了共情。
庄星辰突然沉默下来,足足过了好几秒,他才回答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搜集案件的线索,我不是警察内部人员查不到卷宗,况且能力有限,我真的很想亲手抓到那个凶手。”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压了压发紧的喉咙,然后艰涩道:“我从小没有爸爸,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就是我的全部。那个人杀了她,我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到时候我要当面问他,为什么是我妈,为什么要杀了她。”
此时,庄星辰身上的铠甲似乎露出一丝缝隙,一种叫做柔软和脆弱的东西沿着缝隙爬了出来,它们慢慢撕开庄星辰的强大伪装,让这个坚强了二十年的人开始融化。
原昕愣住了,身旁这个冷淡疏离的人变成了一个受伤的小鸟——多年来,他独自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将整个身子尽量蜷缩在那对单薄的羽翼下,经年累月,伤口不曾愈合。
你到底经历过怎样的颠沛流离?又是个怎样的人?对你那种熟悉感又是为什么?在我丢失的那段过去里,是否认识你,或者出现过与你相似的一个人?——原昕有太多的疑问,同时也对身旁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甚至将对方的“愿望”揽在自己身上,愿意为他排忧解难。
“不过,还是有发现的。”庄星辰道。
原昕缓过神来,“唔”了一声,自顾自道:“我帮你。”
翌日,刑侦大会议室。
“经过走访发现,刘歌最常去的就是离家不远的一家综合便利店,店员却对她几乎没有印象,我调取了工厂和她家小区以及附近的监控,现在图侦的同事正在研判,等有结果了会立刻通知我们。”韩栋汇报完毕。
“我们也去过福利院了,院长和保育员都说,刘歌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我们通过院长联系到了和刘歌一起长大的几个人,他们都说自从出了福利院,都和她没有联系。”
“韩栋,视频那边你继续跟,”原昕合上笔记本,站起身甩了甩手臂,道:“二组那边去工厂继续深挖,看有没有人能提供一些线索,不漏掉任何可能性,干活儿!”
孟媛站起身,拦住已经走到门口的原昕,她双手张开横在门框,“我能出外勤吗?”
原昕停住脚步,居高临下的盯着孟媛,那眼神叫对方缩了缩肩膀,几秒后,他道:“跟你韩哥去。”
“好啊,好啊。”韩栋闻言乐开了花。
“我能跟您去吗?”孟媛不放弃,她倒退着走,开始眨眼、嘟嘴卖萌,直男原昕则目不斜视朝着门口走去,最后甩出一句“不能”。
“怪不得没对象。”孟媛简直服了。
“行了,”韩栋将手里的奶茶塞给孟媛,哄道:“原副,首钢的铁都没他直,你那一套他不吃,人家可是凭本事单身。”
“你说……”孟媛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笑得一脸猥琐,朝韩栋勾了勾手指,待对方凑近,她道:“你说我们这么卡哇伊的原副不会是gay吧?”
韩栋早就心知肚明,他调笑道:“卡哇伊也是1啊。”
……
庄星辰打开窗户,雨后的新鲜空气一涌而入,将卧室里沉闷空气席卷一空。他站在窗前,心里有些矛盾——自己现在这么做到底应不应该,过往历历在目,他实在没有勇气再次面对那个浑身是血的他。
这时,手机“叮”的一声。
庄星辰拿起手机,点开信息,看着屏幕若有所思,几秒后,他走出家门。
停车场。
卡哇1的原昕一身某品牌早秋高定,俗话说品质都是钱烧出来的,这身衣服一穿,立刻秒杀一片当红小鲜肉,要是死党赵哲看见,准会获得对方的一句揶揄与嘲讽,“骚气与生俱来,原副队长将这一气质发挥到了极致。”
他头发似乎也刚刚修剪过,侧脸流畅、明朗的线条显得他格外清爽。清晨的阳光一晃,宽肩长腿,在庄星辰眼里的确很帅气。
“上车吧,庄顾问。”原昕帮庄星辰打开车门。
“其实不用来接我,我可以自己过去。”庄星辰边系安全带边说,无意间扫了一眼原昕的后脑勺,顿时就是一愣,只见发尾处参差不齐,狗啃般的堪堪没入衣领,庄星辰又仔细打量了原昕的脑袋,随即得出结论:这人头发是自己剪的。
原昕早已察觉对方的打量,但原昕是谁啊,人家是堂堂的原副队长,内心强大,处事不惊。这是他今早对着镜子自己剪的,多少有点潦草,他没事人一样,道:“没事儿,顺路。”
庄星辰:“……”行吧,好远的顺路。
车子发动,原昕说:“其实也不是一点线索没有,在最后一起案件中……”他眼角扫了一眼庄星辰,续道:“在死者的头皮里发现了少量的金子粉末,很有可能是凶手作案时不小心弄上去的。”
“我也看过了,”庄星辰语气平淡,仿佛一个事外人,“当时主办案的刑警,曾推测凶手可能是金铺的师傅,二十年前,金铺的生意还不错,在南城区的确有好几家,不过碍于证据不足,一直没有锁定目标。”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生物物证,”原昕道:“当年在死者的指甲里提取到了少量皮屑,但是当年的dNA技术尚未成熟,只知道凶手的血型为A型,男性,刘歌案发后,我又让物证那边把当年的dNA 在全国的数据库里跑了一遍,结果没有匹配到人。”
“没有匹配的人,也就说这个人没有前科,”庄星辰疲惫的靠在椅背上,看着飞速后退的悬铃木,他声音低低的:“我根据二十年前的几个案发地点,运用犯罪地理画像推出,凶手可能就生活在南城区。”
车子拐进刘歌的小区,庄星辰环顾四周,他没有问原昕要去哪里,以为是去当年的案发地。他疑惑地望向原昕,对方则是气定神闲的朝他一挑眉毛。
两人下车,一起走向门口的保安岗亭。
保安老大爷走出门,笑着迎上前:“呦,警察同志,有什么事啊。”
原昕微微一笑,招呼道:“陈警官。”
陈警官?庄星辰诧异地望向保安大爷,眼前这个人是警察吗?
保安大爷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他审视着眼前的年轻警察,满是疑惑,他怎么会知道自己。
“陈景海,原城南区公安局重案组组长。”原昕昨天熬夜查到了当年五起案件的主侦办刑警,当他看见同学发过来的照片时,更是震惊,原来是他。
狭小的保安室内装修简陋,靠墙摆着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床边摆着一张不知是哪里淘汰下来的旧办公桌,上面放着一个玻璃水杯,里面充满褐红色的茶垢,旁边一个厚厚的本子,看样子是外来人员的登记表。
庄星辰环顾整间屋子,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刑警会成为一个小区保安,更不记得对面这个一身保安服的人是当年调查母亲命案的主侦办刑警,他问道:“您怎么会在这?”
“这儿?”陈景海从床下掏出两瓶矿泉水递给两人,他一屁股坐在旧皮椅里,一脸满不在乎与满足,他轻扫一眼周遭,道:“这里挺好,环境好,居民更好……”
“二十年前的凶手又出现了。”原昕直截了当。
陈景海喝水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展开就僵住了,他把水杯撂在桌上,双手搭在扶手上,随即缓缓握紧,他皱着眉,像是没听清,也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他又‘回来了’,”原昕续道:“刘歌就是被那个人杀的,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想问问当年调查的详细过程。”
陈景海知道刘歌被害,但他不知道这与二十年前的案件有关。现在听到这个消息,他惋惜之余也很愤怒,甚至从心底升起一股恶心,仿佛他再次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凶案现场,杀戮,血腥,残忍。
在他离开警队的这些年,陈景海始终没有忘记过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当年他年轻气盛,觉得什么案子都难不倒他,然而当南城区发生第一起案件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起初以为破案只是时间问题,直到后来又发生了四起案件,陈景海才知道,自己遇到了“对手”。
一年间五起凶杀案,陈景海从开始的信誓旦旦最后变成了灰溜溜的打包走人,当年离开警队时,所有人都觉得惋惜,他却决然,因为在侦破过程中,他失去了太多。天才遇到恶魔,在平坦的道路上狠狠摔了一跤,自此以后,从未站起。
“陈叔叔,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庄星辰轻声问道。
陈景海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原昕有眼力见的帮他点上,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腾,散开,他微眯起眼睛,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再次吐出一口烟,道:“那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