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条、拱状、冰凉、光滑……
郭超仁、陈安宇把摸到的东西往上一提,下一秒,两人一人一头提着一根肋骨,困惑而又伤感。
很显然,这是人骨。
威廉森、冯·迪克都凑近了看,眼里都射出精光,说的无非是“伟大发现”一类的话。
只有耿岳、童婳能明白,为何他俩会释放出这种表情。
看样子,这个被水淹的村庄,有不幸罹难的人……
接下来,五个人掘地三尺,又陆续在附近挖掘出了肋骨、髋骨等人体骨架。
等到“鸣金收兵”,进压力舱做减压时,威廉森脸上挂着笑,看着郭超仁说:“You were the first to discover, we don't know how to skim on beauty.”(是你们最先发现的,我们不会掠美。)
说得像他多讲德性似的。
郭超仁想起大英博物馆里的那些文物珍宝,笑了笑:“It doesn't matter.”(无所谓。)
他本来想说“先把那些馆藏还来再说”,但不想与他起冲突。
回到船上,迎接六人归来的,是阵阵掌声。
骸骨已经先一步被送了上去,此时正安静地躺在筐子里。
在所有考古队员当中,威廉森、冯·迪克是最擅长做考古骨骼研究的。他们也当仁不让地接下了这个活儿。
第二天,三天,他们都没有再参与水下工作,而是埋首于实验室中,对骸骨进行研究。
因为有了“骸骨不只一副”的判断,这两天内,潜水钟船带着考古队员们,加大了搜索力度,陆续有三四副完整的人体骨架出水。
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这几副骨架出土的位置附近,还有疑似为床具的文物,以及一些镜架、铜镜……
这很能说明问题。根据常识判断,人们只有在晚上睡觉时,才会都在寝室的床上,那么,水淹村庄是在夜晚人们毫无防备之时么?
很多考古队员都作这般推想。
那一头,威廉森、冯·迪克对第一副骸骨的研究有了初步结论:女性,二十来岁,有孕,溺水而亡。
考古队员的反应并不一样,有的人表示这种发现,值得大书特书;有的则表示,女子腹中的孩子还没见到这个人世,就被淹没在冰冷的湖水中,实在太可怜了。
第三天晚上,郭超仁坐在村里的院落里发呆。耿岳本来想上前问问他,但见陈安宇出了卧室径直向他走去,便没有出门,自己躺到床上闭目养神。
陈安宇拿了两瓶饮料,递给郭超仁一瓶。郭超仁拧开瓶塞,二人很默契地碰了碰杯,权当是推杯换盏。
“你在发什么呆呢?”
“我在想骸骨的事。”
“你怀疑他们测得不对?”
“不,虽然我对那两个人没什么好感,”郭超仁摇摇头,“但他们的科研水平我还是信服的。”
陈安宇揶揄道:“那你怎么情绪低落呢?最先发现骸骨的,可是我们仨,这不得好好写一笔?”
“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吗?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
陈安宇喉头一滚,有些哽咽,他承认,他被这句话感动到了。
三年前,组织宣布“长江口三号”项目终止,进行原址保护。郭超仁力争无果。
那天晚上,郭超仁说,他在河底摸到一个东西,看不清楚,但凭手感可以感觉到,应该是一个很小的骷髅。
他想趁着最后的潜水考察之机,把这个骷髅取出水面。不过,为的不是研究,而是安葬。
陈安宇表示,他愿意同往。若真是小骷髅,说明这个孩子横遭不幸,葬身河底,实在太可怜了。
当时,郭超仁眼里闪烁着晶莹:“我们是一样的人。”
是,都是悲天悯人的人,他们都是。
只不过,当他们被处分之时,一个选择了低头认错,一个选择绝不妥协。
为此,陈安宇还狠狠鄙视了郭超仁,非得跟他割席断交不可。
可是,三年时光过去了,再相逢时,他们还是一样的人。
静默了一会儿,陈安宇感慨良多:“是啊,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可以的话,我希望这里连一具骸骨都挖不出来。这样,或许能说明,当时的人们已经迁走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死于非命。”
然而,不是。越来越多的证据,都指向了一点,水淹村庄发生在一瞬间,甚至是在夜晚,他们来不及挣扎,就被洪涛淹殆尽。
从古至今,人类遭遇的天灾,比人祸还让人觉得心疼,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念及此,两个大男人都深深叹了口气,连身后有人走来都没有察觉。
“哟,难得啊,两个壮汉月下对酌,感慨万端……”身后这人突然出声。
郭超仁愣了愣,没回头。陈安宇也没回头,童婳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有点沙,又有点糯,但语调却是劲劲的。
“有些时候呢,要换一个角度想。”童婳踱到他俩身前,含着笑,“如果我是那次灾难的遇难者,我会很高兴的。”
郭超仁、陈安宇瞄了她一眼,不知其意。
“因为……”童婳眼珠一转,“请容我借用一首诗,唔,也不是很合适,能大概用一用,‘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郭超仁一脸嫌弃:“什么呀!”
“泰戈尔的诗啊,你没听过,学霸?”
“不是,我说,你引这诗是想说什么!”
“呐,你看,很多很多人,都渺小得很,几乎都留不下人生的痕迹,是吧?”童婳有意盯住陈安宇,因为郭超仁在跟她杠。
陈安宇点点头:“嗯!”
“所以啊,如果我是当时的遇难者,我会很高兴。尽管我遭遇了不幸,但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我的痕迹被保留了下来,千秋万世之后,还有人能发现、保存、研究我的遗迹,这也算是我存在过的一点价值吧。”
此话有理,童婳又讲得很投入,似乎自己就是那位年轻的身怀六甲,横遭不幸的女子。
郭超仁也被她说服了,不自禁点着头:“也许吧,事已至此,总比没有留下痕迹的好。”
“对咯,这么想不就开心了?”
“只是,研究归研究,我不希望这样的骸骨被展出,”郭超仁叹着气,“就像那些湿尸、干尸,我可从来没去看过。”
童婳霎时明白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博物馆展出的那些古人尸体吧?
没想到,郭超仁也是这么想的。
童婳顿时高兴了:“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嘿嘿!”
且不说辛追夫人(一说,“辛追”或为“避”),就是某些地方展出的干尸,她都没去看过。
至于说,有些博物馆,还推出一些“与千年古尸同眠”的项目,未免有博眼球、不尊重逝者之嫌。
程致君对童婳这种想法,曾表示过不理解,还笑话她矫情。
如今想来,可不是童婳矫情,而是他不能共情别人的悲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