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数日不停。
贡院内不时抬出几个脸色发青,奄奄一息的学子。
便是如此,不少人嘴中依旧喃喃道:“我无事,我能考。”
听得小衙役忍不住眼眶发红,轻声宽慰三年之后还有机会,什么都不如命重要。
或浑身滚烫或奄奄一息之人听到此话,个个爆发出一股子力气,张嘴就是一通骂。
好心劝慰小衙役怔愣良久,被一旁长者拍拍肩,“习惯就好,通知了便回去等交班。”
“那这些?”见着被放在亭中的一众学子,小衙役虽气愤刚刚的咒骂,却于心不忍。
“一会儿自有人接,谁让他们运气和身子骨都不够好。”说罢,年长者快步离去。
见着有人往贡院门口奔来,小衙役犹豫一瞬,快步跟上。
关门瞬间,便有人奔到亭中一一扒过翻看一遍,或失声痛哭抬人便要往医馆奔,或见着其中没有相识的,跌坐在地松一口气。
更有见着家人直言自己还能考,互相抱着嚎啕大哭。
若非病的厉害,这些人又如何会被送出来,毕竟每一届秋闱都有不少人死在贡院内。
大门闭合,隔绝了哭闹。
浑身难受的潘稹蹙起眉,谁在大声喧哗?
张嘴想要呵斥一声,却发觉嗓子宛若被无数锋利刀片划过,一出声疼的厉害。
不等潘稹回过神,痛哭金秋榜上无名的声音传来。
满心觉得晦气的潘稹不等挪动,寒风冷雨吹来,冻得潘稹不住打哆嗦,想要伸手扯过身侧的被子。
触手确实一片冰凉。
贡院漏雨了?
念头一出,潘稹强忍着身上疼痛快速坐起,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出了贡院。
身侧是打着伞,互相搀扶走远的年迈夫妻,清晰的哭嚎声渐渐变弱。
周遭行人寥寥,并未有车马在贡院四周停靠。
一个可怕的念头席卷潘稹脑海。
他明明榜上有名,开春殿试被点为进士出身。
怎可能会因着一场风寒就出了贡院。
潘稹满目不敢置信,却没有半点力气起身。
雨幕之下,街上行人越发少起来。
浑身酸痛无力的潘稹扭身看着紧紧闭合的贡院大门,死死盯着骂上一句。
唯有寒风冷雨依旧。
知道再也进不去的潘稹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张嘴想要寻人帮忙。
奈何风雨下,贡院前行人寥寥无几,皆步履匆匆。
不同于潘稹的落魄,交付赎身银子的柳香雪带着翠儿与全部身家乘着马车赶往新家。
翠儿一手撑伞,一手扶着柳香雪下马车,忍不住念叨:“今儿雨未停,姑娘何不再等个好日子来。妈妈也说这样的天不适合搬家。”
“今儿便是顶好的日子。”说着,柳香雪伸手接住一丝雨,脸上不禁露出个真挚的笑。
随后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轻叹一声,“这雨也不知何时停,咱们早一日来,那些孩子们也早一日有个容身之处,少挨些风雨。”
“姑娘总是这么心善,是翠儿狭隘了。”
柳香雪摇摇头,“我们翠儿可不狭隘,不然怎会将自己手艺毫无保留教出去。”
两人说说笑笑,一面打量打扫干净此刻因着蒙蒙细雨越发显得静谧的院落,一面一趟趟将不多的行李搬进正厅。
闻着桂花香气,两人快速将起居室打扫出来,正收拾着厅堂。
“怎出了楼手脚、耳朵都不利索了。”一半嫌弃一半傲娇的清脆声音传来,柳香雪不由怔愣一瞬,与翠儿对视一眼。
她们不过出楼小半日,这个时辰会有谁来?
想着,两人不约而同走到门边,就见院内持着一柄油纸伞的美人缓步靠近。
“牡丹姑娘!?”
“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不同于翠儿的惊讶,柳香雪抬头看一眼灰蒙蒙难辨时辰的天,估摸着这个时辰正是倚翠楼要上客的时候。
“怎么,这是不欢迎我?”说着,牡丹持伞侧出半边身子,“今儿可不止我一人前来。”
随着牡丹露出身后大半院子,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或喊一声姐姐或娇俏问一声是否欢迎的姑娘们一一映入眼帘。
“你、你们~”
不同于红了眼眶的柳香雪主仆,姑娘们娇俏一笑,半转身看向门外,“何止我们,妈妈,您还不快些出来。”
说话间,已经有伶俐的姑娘上前,不多时倚翠楼老鸨缓缓出现。
“妈妈,你们这是?”心中明白的柳香雪依旧有些不敢相信,疑问开口。
“前来给你暖居,顺便送一份心意。”说着,满脸笑意的老鸨率先走到柳香雪面前,将手中盒子递过去。
“妈妈,这……”
“乖孩子,虽妈妈很喜欢你这个女儿,但以后还是叫一声姨妈吧若有难处,记得有姨妈和这些姐妹们。”
随着老鸨表态,周遭姑娘们也都跟着点头。
一声姨妈,便是将柳香雪与倚翠楼分割开来,她再不是倚翠楼要听从安排接客的姑娘,而是自赎自身,能独立做主的柳香雪。
这样一份承诺,直接让柳香雪滚下两行热泪,便是翠儿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牡丹转动着手中伞柄,“姐姐难不成只想收了礼,让我们在这院子里吃风喝雨水不成?”
“姨妈,姐妹们,快快请进,只是屋子简陋,东西尚未收拾妥当,还请不要嫌弃……”
柳香雪迎着众人进屋,话不等说完,一行跟随姑娘们而来的小丫鬟或姑娘便自发帮起忙来。
尤其牡丹半点不客气,“有道是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我看姐姐那些书都是白读了。”
一番话,听得周遭几个姐妹连连笑着应是或打趣柳香雪几句。
见众姐妹不嫌弃,反而有说有笑,柳香雪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叮嘱翠儿去叫一桌席面。
听到主仆俩对话的牡丹见翠儿要走,一把拦住。
“今儿妈妈放了姐妹们的假来给你温居,今儿咱们姐妹何不自己下厨,自己来整治一桌吃喝,岂不有趣。”
“我可是好些年没做过点心了。”
牡丹一开口,姑娘们纷纷附和,尤其会厨艺的几个直言要露一手。
不会的则纷纷说着给打下手。
一时间,清冷的院内欢笑声阵阵。
多年金尊玉贵养着的姑娘们嘴上说的好,等真动起手来,不是被火吓着便是因火的大小而手忙脚乱。
不多时,厨房内浓烟滚滚,一片狼藉。
最后还是身边几个伺候的小丫鬟与老鸨接过手。
见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被盛到盘中,姑娘们个个嚷着:“妈妈果真深藏不露。”
老鸨笑笑不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被酒或气氛激发出胆子的姑娘们一轮轮灌着老鸨喝酒。
不多时,桌上面色娇俏,眼神迷离的姑娘越来越多,老鸨依旧清醒。
最后笑着指挥小丫鬟们将姑娘挨个搀扶进马车。
笑看柳香雪半晌,“记着倚翠楼永远是你的家。”
说罢,老鸨登上马车,带着众姑娘离去。
“姑娘,回吧。”见再看不到马车,柳香雪点点头,与翠儿互相搀扶着走进院内。
厅堂杯盏已被收拾好,唯有一众姐妹送来的温居礼盒摆放了满桌子。
“将这些归拢了,明日好让小六子他们来。”说罢,柳香雪上前,掀开一个。
入目一片金黄。
一连数个,皆是各色款式的金簪或实心金镯子,看的柳香雪再度红了眼眶。
“姑娘,您看这个!”听到翠儿惊呼,柳香雪回头看去,只见满匣银票。
心有所感的柳香雪接过匣子,一张张面额数下去,赫然是她大半的赎身银子。
过往种种一一浮现在眼前,尤其最后那一句倚翠楼永远是你的家。
曾经,她有多憎恶那个地方,有多憎恨妈妈的冷血无情,眼下,她便有多感激那个地方,多了解妈妈只是嘴硬心软。
她何其有幸。
“姑娘,您怎么哭了?”
柳香雪擦去脸上泪痕,“我这是高兴,以后喊我姐姐吧。”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