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雅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就好像是为了暂时将自己的心灵封闭起来一样,她在那一天之后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被迫延期的阿曼德八世的继位仪式上。
莫蒂城的灾难其实才刚刚开始,被死亡恐惧支配的人们不会那么简单就恢复正常。
“……逃难的人又多了啊。”
每天都有人在逃离城市,逃离这个国家。
帝国的大半国土仍在燃烧,通向卡迪亚的道路也一直没有解冻。
所以他们唯一可以逃去的方向,就是并没有被帝国内战波及太多的科林斯公国了。
而年轻的皇帝,并没有阻止这些人的逃离。
“这样下去的话,帝国的根基就会……”
——还不能放弃。
自己必须要让帝国重新繁荣起来,让人们重新回想起,自己是因为谁才获得了美好的生活。
这个愿望必须要实现……不对,自己真的想要实现这个愿望吗?
……这真的是自己的愿望吗?
“公主殿下,打扰了。”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克丽雅那混乱又僵硬的思绪。
由于这些天已经有很多人离开了,所以现在在基地内能够不经通报就直接来找自己的,就只有绛月一个人而已。
“绛月老师啊,你这是……发生了什么?”
从外面走进房间的确实是贤者绛月本人没错……但她那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打扮,却让克丽雅有些惊讶。
——原本脸上那始终挥之不去的悲痛与憔悴已经消失不见,而日常穿着的朴素实验长袍也换成了带有单侧披肩的白色骑士礼服。
而她头顶上那不做掩饰的两根树杈形的龙角,与几乎可以触及地面的纤长龙尾,此时也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我打算离开这里了,殿下。”
“离开……你难道也要像夏叶姐她们一样,去找那些人报仇吗?”
卡琳、夏叶和蛛樱三人已经在两天前带着一些自愿同行的人一起离开了。
——她们要去追捕那个杀害了亚伦斯的男人,让他为自己的罪行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不……亚露小姐还没醒吗?”
“亚露她,好像是正在为什么事积蓄着力量,所以才会陷入沉睡……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来,但应该不会太久。”
“这样啊,我其实想在走之前和她先聊聊的,但……没有机会就算了。”
身为星之兽核心的亚露,在那天晚上之后就陷入了原因不明的沉睡——不过和亚伦斯不同的是,她的意识并没有从身体中消失,仍在有规律地向外散发着精神力的波动。
所以克丽雅并不太担心她的问题,就只是把她放进了已经开始拆解封存各种设备的白鸟之内,等待她自己醒来。
“绛月老师,之后打算去做什么?”
“我并不属于这个国家,也对这个国家没什么感情——这件事我很早之前就和您说过吧?”
虽然绛月有着名誉贵族的身份,但她从来都没有将自己当成阿曼德帝国的人。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其实一直都在大陆上到处旅行。若不是最喜爱的学生在这里遇到了所爱之人,她根本就不会在这个国家长期停留。
“您也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个聪明的人。能够做出那些成果,只不过是因为我拥有比普通人更多的时间,能去不断思考和反复试错罢了。”
——为人类文明创造了魔导技术的贤者,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拥有过人的智慧。
“所以我想去寻找答案……想去了解我们犯下的错误,想去探究被人隐藏的真相,想去做让自己不会后悔的选择。”
“答案……真的还有意义吗?”
“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所以我无法给您任何提示……我和您、还有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有亲自找出那些问题的答案,才能理解其中究竟有什么意义。”
望着仍然有些神色呆滞,但却似乎重新开始了思考的克丽雅,绛月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柔和的笑容。
每个人的答案或许都不相同,但只要她们还没有放弃追求那个答案,就一定能够在未来再次相逢。
“殿下,我相信您很快就能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肯定还会再见的。”
“是吗……那绛月老师,请你多多保重。”
“嗯,有缘再见,克丽雅。”
于是,一身轻装的贤者离开了曾经留下了诸多美好回忆的梦幻之地,踏上了寻找答案的求知之旅。
……
……
……
夜晚,未知之地。
男人睁开了双眼,看到的却是挂着灯的陌生帐篷顶。
……这里是哪?不,自己现在没必要在意这个问题。
“……醒了啊,小家伙。”
“啊,我睡了多久?”
“六天半。怎么样,已经完全适应自己的身体了吗?”
似乎是一直坐在男人身边的某位女性,在他一醒来时就立刻向他搭起了话。
而男人这时也回想起了自己如此沉睡的理由。
“没问题了,虽说突然年轻了二十岁这件事在心理上还有点不太适应,但这个身体现在已经和灵魂完美契合了。”
“哈,既然醒了的话,那就出去吃点东西吧……别忘了,还有个意外的小问题需要你解决一下。”
全身都包裹在厚重长袍中、只露出了散乱金发和成熟美貌的女性,对着男人露出了如同猛兽一般狂野又危险的笑容。
不过男人并没有对那位女性的轻佻态度做出任何过度的反应,反而像是在对待长辈一般恭敬地点了点头,随后便爬起身跟着对方钻出了帐篷。
夜晚的星空依然绚丽璀璨动人心魄,不过正在附近燃烧的篝火,却稍稍掩盖了那些美丽的光辉。
一个梳着利落的黑色短切发,长相并不算特别出众的女人正坐在火堆边悠闲地抽着烟,看上去十分享受这百无聊赖的时间。
而另一名身材高挑修长,梳着干练的齐颈短发,面容凛然冷艳的女性,则像是正在冥想一般闭着双眼,不断呼出着平稳的气息。
“呦,醒了啊。吃的东西在那边的锅里,你自己去拿就好了。”
“多谢了,不过一会再说。”
在抽烟的女性开口向男人搭话的时候,正在冥想的那名女性立刻睁开了双眼,将视线转移到了男人的身上。
而男人同时意识到了那股不知包含着什么情绪的视线,于是便和对方对视了起来。
“这位陌生的小姐,为何会跟着我们?”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想找机会杀了你吧。”
“如果只是想寻仇的话,那就请你尽早离开吧。”
发觉对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男人便走到了篝火的旁边,坐到了不知被谁提前准备好的凳子上。
“我因为一些个人的理由杀了亚伦斯·莫蒂,而你则是那个大少爷的侍从——如果你背叛同伴跟随我们,就只是打算找机会为你的主人报仇的话,那我只能奉劝你不要浪费自己的生命。”
“在下,有一个问题想问。”
“说吧,不过我并不一定会回答你。”
长相普通的男人此时的表情十分平淡,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一样。
但那名神色凛然的女性却先是站起身来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然后便在他面前顺从地单膝跪地,像是仆从一般低下了自己的头。
“主上,能否允许在下继续留在您的身边?”
而她那出乎意料的疑问,却让那古井无波的男人突然愣住了。
“……是这就想要放弃原本的主人了吗?哼,这样脆弱的忠诚心,我可不敢相信啊。”
“在下曾经因为诅咒而失去过一次记忆,当时是主上为在下重新刻印了过去的记忆,才让在下得以从虚无中苏醒。”
一边说着自己曾经的经历,女性一边慢慢抬起了头,重新与男人对视了起来。
她的目光之中没有一丝动摇,也不存在任何的迷茫与阴霾。
“为在下重塑记忆的主上,也是记忆的参与者之一。在下只要回忆起那些事,就能清楚地看到主上的身影。”
“等等,你的意思是……”
“而存在于在下记忆中的主上,其实一直都是您现在的这副样子——所以主上,在下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是您了。”
听到了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之后,男人的脸颊突然就开始抽搐了起来。
——噗嗤。
刚才还沉默不语观望着两人互动的金发女性突然喷出了明显的窃笑声,而一直在两人身边不远处抽烟的黑发女性此时也捂住了自己的嘴,似乎正在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笑意。
“——哈?什么玩意?我当时竟然给自己留了这么大一个伏笔?”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完整句子的男人,脸上的表情最终还是崩溃了。
而观众们的笑声,也随之变得明亮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不行了不行了,姐妹刚才这段你录下来了吗?咱可真是快要笑死了啊!”
“当然录下来了,噗呼呼——刚才的演技不错,但是只能给你零分。”
“不是,这个……我刚才那个其实是,就是那种……啊算了我认输了!”
像是自爆一样语无伦次的解释了好几句后,男人最终满怀羞耻地抱着头蹲了下去。
从身旁传来的开怀大笑与面前心无旁骛的专注目光,让他再也无法维持之前虚假的伪装,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的一面。
“抱歉,千云……让我先组织一下语言,然后再给你好好解释……”
而另一名当事人,似乎早就对这样的展开有所预期了。
……
“亚伦斯·莫蒂确实死了,他的灵魂已经燃烧殆尽,所以身体也无法继续活动了。所以我在雅音女士的帮助下,用他留下的身体作为素材,重新捏造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身体。”
“这具身体除了在概念上仍然属于亚伦斯·莫蒂以外,其他的所有表象都和我原本的身体相同——血型、骨架结构、甚至包括遗传因子,都已经改写成了‘我’的信息。”
“哦,还有一点不一样的是,‘我’原本的年龄应该是四十岁,但这个身体的年龄受到了根源的影响,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
当尴尬的男人恢复了平静之后,四人便围坐在了篝火前,开始谈论起了那些并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墨千云并不太懂那些晦涩的词汇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她就只是安静地望着男人被篝火照亮的脸,专心的聆听着对方的言语。
她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但正因为这个身体的根源是『已经死去的亚伦斯·莫蒂』,所以这具捏造的身体也丧失了两个重要的机能……那就是成长与传承。”
“这个就让咱用简单一点的说法来解释吧——现在这个小家伙既无法变强,也无法留下后代。差不多可以说是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类的可能性吧。”
“……雅音女士,您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吧?”
人类的可能性究竟是什么,墨千云并不太理解。
不过她的心中确实有些疑问,想要问问那个看上去和以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的男人。
“哈,那种事之后再慢慢说吧。小姑娘,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对吧?”
“是的,在下想问主上一个问题。”
“那就问吧,不过答案可不一定符合你的预期哦。”
在这样平静的氛围下,原本凶暴又癫狂的煌雅音也变得慵懒了不少。
——就算是在猎场上所向披靡的母狮,也会有放松的时间。
而坐在另一边安静地点燃了第二根烟的女性,则是好像根本就不想参与这个话题。
“主上,您当时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当时啊……”
男人稍稍回想了一下当时的事,然后便换上了一副十分平淡的表情……就好像是重新戴上了某种面具一样。
“我说的那些话里并没有任何谎言——亚伦斯·莫蒂确实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回到这个世界上了。”
“……但是您其实并没有死。”
“但我也不是亚伦斯·莫蒂……她们喜欢和需要的,是那位虽然无能却又能够引领大家前进的,需要被人簇拥和保护的大少爷。”
——而“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我只是个失败的演员而已,就算继续伪装成那副样子,总有一天也会被她们看穿本质吧。”
“所以,与其在最后让所有人被迫迎来失望的结局,还不如在仍有余地的时候就斩断那样的未来。”
“毕竟真正的我,可是一点都没有受人尊敬或是讨人喜欢的要素啊。”
因为这样的回答而瞪大了双眼的墨千云,此时终于理解了煌雅音之前所说的“错误”是什么意思。
——她们从未真正了解过隐藏在亚伦斯·莫蒂这个角色之下的那个人,实际上拥有着怎样的特质,心中又怀着怎样的愿望。
她们只是一直在将自己期望中的形象强加于那个人的身上,逼迫他更加努力地去扮演那个并不适合自己的角色而已。
“我已经失败过很多次了,这点小事还是很清楚的……所以千云你也要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究竟想要追随什么样的人。”
——不,这个男人的身上其实也有异常的地方。
他的心中一定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扭曲——虽然现在还藏在厚重的面具之下,但那份扭曲明显已经侵蚀了他的本质,今后也会继续污染他的灵魂吧。
自己真的能够触及到那么深的地方,然后亲手修正那份扭曲吗?
墨千云现在并不知晓答案。
“喂,后辈,看样子你应该已经理解了吧?”
这时,一直在旁边抽烟的女性突然开口搭起了话,让思考陷入混乱的墨千云在短暂一怔之后猛然清醒了过来。
“这男人的本质其实麻烦的要死,而你们之前不仅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还把他当成了个必须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的观赏宠物……简直就是一群白痴。”
“那,那是……”
“虽然你比其他人行动更果断这一点值得夸奖,但你现在其实也只是站在了起跑线上而已——你如果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就必须先亲自去看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然后再去确定自己应该站在什么位置,去做什么样的事。”
这仿佛长辈对后辈一般的告诫中并没有任何提示,但墨千云还是立刻就理解了对方言语中隐藏的含义。
虽然一直都没有主动展现过自己,但她其实并不是什么愚钝之人……甚至可能比其他人还要聪颖许多。
“要我说的简单一点就是——正妻这种位置可是先抢先赢的,你要是不够快的话,说不定就会被人后来反超喽。”
“啊哈哈哈,要是没人能做到这种事的话,那咱就负起责任给小家伙介绍更好的姑娘吧!”
“两位女士,就别开我的玩笑了……还是先说说正事吧。”
像是有些不太习惯面对这样的调侃一样,男人先是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然后便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雅音女士,虽然我答应了您的条件,但您还没有告诉我之后要去做什么。”
“喔,其实有很多事咱都没有说哦——比如你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必须去做的事情是什么,咱和咱的姐妹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你的敌人又是些什么人。”
就好像是慈祥的母亲与严厉的导师在对待孩子一般,母狮不知何时站到了男人的背后,伸出了手温柔地抚摸起了他那有些散乱的头发。
“不过这些事今后再慢慢说也没关系,咱现在只希望你能放下过去的那些负担,先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这,这个嘛……至少先告诉我其中一件事也好啊,不然我晚上可是会睡不着觉的。”
“真没办法……那就让你看看和你关系最大的一件事吧。姐妹,帮咱一下。”
一直懒散地抽着烟的女性在听到了煌雅音的请求后,便随手打了个响指。
随后,一团像是影子漆黑物质便从地面上凭空升起,在篝火旁组成了一副像是荧幕一样的东西。
“既然你这样要求了,那就好好看看这个吧,小家伙。”
——于是,荧幕便在没有连接任何线路的情况下突然亮了起来。
【预言中的灾难已在各地显现,人类的文明很快便将迎接一次巨大的考验。】
在荧幕中出现的是一座规格巨大的演讲台——而在台上,一名身着奇异神职制服的男人此时正对着台下的听众们高声疾呼着。
【但是,古老的圣约早已为人类指明了通向未来的路!】
【当无端的灾厄即将再次降临于这片大地的时候,神明所选定的勇者便会来到这个世界,拯救所有善良的人类!】
【而现在,那位遵照古老圣约来到此地的勇者,已经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随着那演讲者的奋力呼喊,一个外表平凡、看上去已有些年岁沧桑的男人终于从后方慢步走上了这巨大的舞台。
而当那个男人站到了镜头的正前方,开始向台下挥手致意的时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便从观众席中爆发了出来。
【来自异界的伟大勇者啊!请拯救我们的世界,拯救人类的未来吧!】
人们的欢呼最终盖过了所有的声音,而荧幕中的影像也在此刻暂停了下来,让镜头停留在了那位勇者的身上。
但此时正认真地观看荧幕的那个男人,却突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陷入了呆滞之中。
而作为旁观者的墨千云,也和他一样进入了错乱的状态中。
“这,这难道是……”
——因为荧幕中出现的那位被称为“勇者”的人,除了年岁上稍稍有些差别以外,和男人的长相其实是一模一样的。
“——你的猜测没有错,小家伙。”
虽然语气平和又温柔,但煌雅音的声音依然仿佛像是来自深渊的低语一般,令人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那,就是你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后,还没有来得及真正苏醒,就被心怀不轨的人用某种方法夺走的——”
“——你原本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