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世界
满脑门子问号得不到解答,阿蛮却也无法,只得回头归家。
里屋的棉花听到外面的动静,已经出了小院,立在院门前,静静等着阿蛮归来。
看到棉花的第一眼,阿蛮怔住了。小心脏欢喜得砰砰乱跳,不敢置信的双脚却有点迈不动步子。
棉花体型消瘦,一袭白色棉纱薄衣,三千青丝绕过右肩如瀑布倾泻,月光下仿佛玉雕的菩萨,宁静美好。
三十一岁的棉花。
在此时的阿蛮看来,不过是个年龄略长的女孩,一个需要保护的女孩。
阿蛮来到近前,棉花察觉到儿子有些反常,正要发问,阿蛮抬起颤抖的手,指尖已经触到她的脸颊。
棉花嫌恶地挥手就要打开,没料到死小子忽然往前一冲,一头扎进怀里来。棉花被紧紧抱着,感觉到阿蛮抖得厉害,又听到呜呜的声音,才知道儿子竟然已经痛哭失声。
这又是抽的什么风?
棉花熟练地揪住阿蛮的耳朵,将这死小子生生从怀里拉开。看到死小子一张丑脸上涕泪纵横,竟然是真的哭了,不禁一惊。
阿蛮抬头,棉花的脸庞近在咫尺,压抑多年的悲痛再也收敛不住,大唤一声:“妈!”
竟又痛哭起来。
这一下,棉花彻底慌了,
“哎,你这伢子,这是怎么啦?”棉花慌忙扶正阿蛮,转着圈查看哪里出了问题,嘴里念叨着:“前儿被蛇咬,衰成那德性,也没见你哭,今儿怎么了?”
阿蛮收声,不着痕迹地在棉花脸上捏了两下,明明真实不虚,却犹觉身在梦中,不好意思地抹掉眼泪鼻涕,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真的不是梦,一股由衷的欢喜在心里蔓延。
嘿嘿,阿蛮傻笑着掩饰着尴尬,既然棉花怀疑异常是之前被蛇咬引起,阿蛮便顺她的思路嗯嗯啊啊的应着。
进了小院,夜已深沉,阿蛮却不肯睡觉,缠着棉花有一句没一句的东拉西扯。棉花哪有好脸色给阿蛮,确定儿子没事,不禁无名火起,自然又是一顿臭骂,顺手时抽一巴掌揪一下更是难免。只是死小子也不躲闪也不讨饶,笑嘻嘻的全没个正形,棉花乐趣大减,没好气的进里屋睡觉去了。
阿蛮没有急着去睡,他绕过小院,踏着月光走进村里。一边走一边举目四望,感觉像玩游戏开新地图,既有打开新世界的欣喜,又担心一切都是虚幻,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其实是一片虚无。好在不论转过哪个看不到的角落,看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物。都是记忆里熟悉的,却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月亮湖四面环山,周边村落依山而建,平常夜晚灯火辉煌时,湖面之上与湖水之下,灯光交相辉映,美得像梦一样。
此时夜已深沉,唯有天空一轮明月,照得对岸青山隐隐,天地寂静无声。
阿蛮思绪平复,思路渐渐清晰。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二十年后的那个世界也不是假的。
当然不是,自己对棉花的感情变化就是明证。何况二十年的记忆,点点滴滴,不但没有变得虚幻模糊,反而更加深刻,好像已经铭刻进灵魂里,生怕被忘记。
既然都是真的,那会不会再睡一觉,又回到了那个世界?
阿蛮隐隐觉得,应该不会,甚至很自然地想到,二十年后的唐总,突发心梗,只怕是就此终结了。
品叔和程敏会很难过吧?他们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程敏聪慧,品叔扎实,两个人互补,公司离了谁都不行。品叔年纪大了,如果不是自己一再挽留,他早就想退休了。程敏也绝不是重利薄情之人。公司有他俩主持,肯定出不了岔子······
现在想想,那段人生,让阿蛮放不下的东西其实不多。事业方面一直平稳,感情生活苦闷单调,情感上最深刻的羁绊不是爱情,而是棉花。棉花走后,阿蛮更加寡味,加之山里出来的皮肤略黑,人们很容易错估阿蛮的年纪,实际上阿蛮比程敏还小一岁······
忽地,阿蛮想起老头儿说给他讲一个故事,送他一个梦,霎时便明了为何自己隐隐觉得可能回不去了。
老头儿是这一切的关键,他既然说那是送给自己的一个梦,等于已经定义了那二十年岁月。就算再回去,只怕也只能在梦里。
想通这一点,对于“我究竟是谁”,也就不再纠结。
“路过的人,从来的地方来,要到去的地方去。”
老头儿的话,句句透着玄机。来的地方没啥可纠结了,既然只能是此时的阿蛮,那么既来之则安之,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
望着湖面上月亮的倒影,老头儿径直走进去的背影,不断在阿蛮脑海浮现,挥之不去。
阿蛮不由得苦笑,仅仅这一幕,就足以将固有的唯物主义的科学世界观彻底摧毁,不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都绝对不会是自己原本认知的样子。
这是一个全新的,神秘的世界。
第二日一大早,阿蛮利索地爬上了月神崖,当看到崖上的巨大石面上竟然真有一个桶大的圆形坑臼时,阿蛮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没震惊多久,阿蛮麻溜地跪俯在地,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
抬起头等了半晌,石臼半点反应也无。估摸自己诚意是够的,要的也不多,难道是祝祷词不对?
换过几种跪姿,试了不同祷词,把要求从白米降到谷粒再放低到糟糠,阿蛮额头都磕肿了,石臼依旧冰冷无情。
最终,阿蛮只得悻悻而归。
回到村里,一路上遇到熟悉的叔伯们,都是四五十岁年纪,长年劳作都练就了一股股的腱子肉,像希腊雕塑一样。阿蛮心里欢喜,一改往昔沉闷的性子,笑呵呵地叫人,态度恭敬,嘴巴很甜,弄得壮汉们莫名其妙。
经过九爷家,九公正摆个桌子在门口煮茶。九爷是村里最风光的人,至少阿蛮小时候真心这么认为,因为九爷曾养了近千只土鸭,放鸭的时候浩浩荡荡,手里持一杆两丈有余的长竹杆,很有指挥千军的气势。只是九爷太老了,杆子挥不动了,已经不养鸭了。
不再养鸭的九爷变得特别的闲,一天除了煮茶,更无别事。
阿蛮叫一声九爷爷,笑呵呵的弓着身子凑上前,搬根小板凳挨着九爷身边坐下,嘴里讨好地说:“好香的茶,我来讨一杯喝喝。”
山野小子,性子都野,但也羞怯木讷嘴笨,就算上山下水闹翻天,却绝少有愿意往长辈身前凑的。
九爷诧异地看阿蛮两眼,刚好茶煮好,也没多说啥,顺手赏了阿蛮一杯。
茶是九爷进山摘的野茶,也是他亲手炒的,入口苦涩,回味甘甜。
“九爷爷,”阿蛮喝完三杯,没有要走的意思,开始跟九爷闲聊起来:“听说前门村很久以前有个光棍,是不是真的?”
阿蛮于是把“闲汉求米”的故事讲了一遍。
乡下人都是孤独的,老人更甚。阿蛮讲的故事九爷听得津津有味,很有些诧异,这小子什么时候嘴巴变得这么利索。
但阿蛮打听的闲汉,九爷确实没听说过。
阿蛮颇为失望,前门村就在隔壁,若是真有这么个人,九爷没道理没听说过。
可是若说没有,这个故事为何又在现实里处处有迹可循?
故事真假其实并不重要,这只是阿蛮好奇之下的刨根问底。
一个大活人,能踏水飞行,还能走进月影里,这样的事都能发生,再发生任何离谱的事情,阿蛮都能够不以为意。
当下只有两件事情是真正重要的,一是享受新生活,二是得去哪里赚得第一碗米。
细一想,其实是同一件事,阿蛮自嘲地笑笑,又讨好地冲九爷说道:“九爷爷,这样的好茶叶您还多吧,给我搞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