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祯居高临下地看着张燕，神情冷淡，并不说话。
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也该出来了。
张燕被她看得心中发毛，声音带些不自觉的颤抖，“不知大人驾临，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明明只是一个小女郎，却压迫感十足。
又有刚才众人所言，加上无头黄羊在侧，他想不紧张都难。
真怕她又随手招来一个雷霆。
张祯面容微缓，问道，“你就是黑山军张燕？”
张燕：“正是在下！”
张祯勉为其难地道，“你继承了大贤良师遗志，有资格称我一声师叔。”
仿佛这是莫大的荣耀。
然而张燕并不想要。
“......张大人，这不合适！”
张祯：“为何不合适？”
张燕干笑道，“你是朝廷的大官儿，我们是反军！咱们不是一道啊！”
张祯：“怎么不是一道呢？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
张燕语气诚恳，“要是让朝中公卿们知道了，恐疑你与我们勾结，对你不利。”
张祯正色道，“何来勾结之说？此番招安之后，皆为我汉室臣民。谁若以此疑我，便是心存不良，自有国家法度等着他。”
张燕：“......我们毕竟曾造过反。”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想头上多个长辈。
杨凤忽然一把抓住他，眼中热泪盈眶，“大哥！”
张燕吓一跳，“怎么了？”
杨凤看向张祯，颤声道，“张大人大恩，我等铭感五内！”
张祯：“......不必客气。”
这位壮士，请问你脑补了什么？能不能跟我分享分享？
杨凤已经在跟张燕分享，“大哥，张大人是真心为我们着想！她本不必与我们扯上关系，可她还是要当你的师叔！为何？她是想为咱们黑山军撑腰啊！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张燕：......
看一眼张祯，拉着杨凤走出几步，背过身窃窃私语，“她有这么好心？”
杨凤：“大哥，你刚才自己都说过，认了你这个师侄，对她没有任何好处，还会给她自己带来麻烦！她为何还要做这种于己无利的事情？就是为了我们！她，她真的认大贤良师，认我们是同道！”
张燕：“......只怕不是！”
杨凤：“那是为了什么呢？”
张燕答不上来。
杨凤：“朝廷还有二十万守军，她却提出招安！此前我们以为她是被吓着了，可你看看，她胆子有多大！她没被吓着，她提出招安是向着我们！”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疑惑又解开一个。
张燕心中纷乱，“也许，她是为了借我们的势！”
杨凤苦口婆心地道，“大哥啊，她已经有了吕布，还看得上我们？”
张燕不语，飞快思索她的真实目的。
另一边，郭太神情变幻，突然抱拳道，“浮云道长，某白波军郭太，也承大贤良师遗志，是否有资格叫你师叔？”
张祯：“有！”
郭太跪，跪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拜见师叔！”
张燕：......
好你个郭太，小人，卑鄙！
不用杨凤再催，一撩袍襟，郑重道，“拜见师叔！”
别管她在打什么主意，先拜了再说。
张祯并没让他们起身，而是环视众人，扬声道，“壮士们，朝廷派我来招安，但我来这里，却不仅仅是为了招安！我想给大家找一条活下去的路！我想让大家有饭食，有衣穿，有屋住！”
众人抬头看她，目光中充满了迷惑。
从来没有人跟他们说过这种话。
又有谁在意他们的死活？
这位浮云道长，为什么要管他们啊？
他们只是些草芥般的流民，贼匪！
张祯也没指望他们立时就有回应，低头看向张燕与郭太，“两位师侄，免礼！”
张燕起身，“师叔，请随我等到帅帐一叙！”
张祯看向还跪着的士卒们，“诸位请起，不必再跪！”
随后翻身下马，把缰绳抛给褚三，“帮我照看好。”
褚三连连称是。
前往中军大帐这一路，所遇士卒无不恭敬目送。
若非她说了不必再跪，只怕又要跪倒一片。
张燕心里哇凉哇凉的，虽是在他自家军寨中，他却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张祯则是气定神闲。
这场面，基本算是控住了。
到了中军大帐，张燕也不坐主位，请张祯上座，自己和郭太一左一右，其余诸将，按军职依次排开。
奉上茶水后，张燕迫不及待地笑道，“师叔，我有一件疑难事，想要请教师叔。”
他还是不甘心就此被张祯震住，想挣扎一把。
张祯也知这种流程少不了，淡然道，“说来！”
张燕：“我进关中时心存妄念，想要谋夺皇位。事成之后，是该先攻袁绍，还是先攻刘表？”
张祯：“......你是在跟我说笑么？”
张燕惭愧道，“我也深知此事不可能成，如今万无此念。却还是想听听师叔的见解，该先攻谁？”
张祯叹口气，“师侄，你们的计划中，从来就没有谋夺皇位这一项，而是想劫掠关中、扫荡长安。之后带着钱粮去凉州，投靠马腾、韩遂。”
俗称抢一票就跑。
“......你怎么知道？”
张燕很吃惊。
他的问话暗藏陷阱。
问出来之前，他预想过张祯会反驳他们夺不了皇位，或者在袁绍与刘表中选一个先打。
无论是哪一种，诸将都会知道她并没有那么厉害。
因为那根本不是他们的计划。
也就不会对她盲目崇拜。
可她轻轻松松就看破了。
还说出了他们真正的筹谋。
张祯讶异，“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
张燕默然。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然这般大！他以为的绝妙好计，在人家眼里是明摆着。
张祯：“既然说到此事，那我就再多说一点罢。”
顿了顿，道，“你们若去了凉州，那才是死路一条。”
张燕不服，“为何？”
张祯毫不客气地道，“因为马腾、韩遂在利用你们！就像袁绍也在利用你们一样！”
张燕：“大家不都在相互利用么？”
张祯：“可你们被利用得最多，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张燕：“......没这么惨罢。”
张祯冷笑，“马腾、韩遂肯定是这么跟你们说的，他们欲取凉州，需你们相助。他们与胡人在凉州攻皇甫嵩，你们攻关中，拖住朝廷的援军，长安打不下来也无妨，只要不让朝廷支援凉州，你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事成之后，凉州由你们三方共享。”
张燕彻底无语。
郭太、杨凤等人也说不出话，他们都看过那几封信。
与张祯所说一模一样！
张祯微微一笑，“你们以为，马腾、韩遂先联络的是你们？错！他们先联络的肯定是袁绍！谈妥了条件，袁绍才放你们出冀州！否则，你们能顺利离开冀州？”
各方情报综合在一起，这件事情为何发生，也就一目了然。
张燕心里像有团火，咬牙骂道，“我与袁贼，不共戴天！”
若她所言属实，他们真被人卖了。
这些奸人，个个不安好心。
张祯继续道，“你们把关中搅得一团乱，待时机成熟，袁绍必然率军平叛，以功晋身！你们若逃到凉州，也会被马腾、韩遂镇压！那两个人连彼此都容不下，又怎会容下你们？”
杨凤一掌拍在腿上。
他担心的就是这个！
马腾、韩遂久驻凉州，怎会愿意让出地盘给他们？
张祯最后叹道，“你们拼着身家性命闹这一场，马腾、韩遂得到凉州，袁绍得到关中，而你们得到什么呢？除了死亡，什么都得不到。”
她承认她有危言耸听的成分，但也基本是事实。
这两支反军的命运，就是这么悲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