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在城郊百里外安营扎寨的赤眉军主帅段城溢正在大帐中研究如何破城。
他这一路之所以如此顺利,全赖多年来两位皇子明争暗斗,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如今先皇一去,大皇子竟然大兴土木修建皇陵,越发猖獗地搜刮民脂民膏。
他反叛大旗竖起,很多郡县便主动打开城门迎接。看来齐掣早已失了民心,今日纵然没有他,齐掣也坐不稳这皇位了。
破晓时分,外面突然杀声震天,段城溢嘴角勾起,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看来齐掣坐不住了,终于打算正面迎战了。
如今赤眉军斗志正高,早磨刀霍霍准备杀他个落花流水,他算是撞在枪口上了。
副将来报的时候,段城溢只淡淡地来了句:“按原计划,你们随便去把他们收拾了,我在这儿等你们胜利的消息。”
那成竹在胸的气势,令众将信心倍增。果然,战斗刚刚开始,大梁军队就损失惨重,再这么下去必败无疑。
与此同时,主帅帐篷却被偷袭了。一柄剑从斜地里刺过来,段城溢歪头堪堪躲了过去,然后顺手扯下对方脸上的蒙面黑布。四目相对,有什么东西直击心头。
“是你!”段城溢皱起了眉头。
楚瑶一击不成,很快引来了附近的守卫。她并不恋战,反而划破帐篷,逃走了。段城溢追出来,正看到她策马向紧邻的小山逃去。
他想也没想,拉起一匹马,翻身而上,紧追不舍,后面一路小跑的守卫很快被两人甩得无影无踪。
直到段城溢追至山顶,楚瑶才停了下来。身后是万丈悬崖,退无可退。
他还未张口,她便拉满了弓,对准了他。他那样聪明的人,稍微一想便能猜到这是一个圈套,可他还是追来了。
猎猎山风中,他们相对而立,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立场。
他握紧了拳头,沉声问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投靠了大皇子?”
他目光沉静地望着她,带着某种期待,可结果往往都令人失望。她轻笑:“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巧合。”
段城溢眼中的光慢慢熄灭了。这么说,他认识她开始,她便一直在骗他。
这究竟是为什么?段城溢心痛得快要裂开,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那么多次生死瞬间,她就没有一点儿心动?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怪不得她一直不肯回应他,怪不得她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怪不得她总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原来,她的心根本不在他身上。
还要再追问什么呢?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段城溢缓缓闭上了眼:“我输了,这条命你拿去吧。”
“嗖——”箭羽带着破空之声,呼啸而来,却堪堪从段城溢耳畔划了过去。
他睁开眼,震惊地看着她,却见她凄然一笑:“也许,你更适合做这大梁的国主。”
她丢下弓箭,目光清冷地看着他:“别忘了,你曾答应我的话。”
若有能力,便给她一个太平盛世。再见了,段城溢。
楚瑶转身从山崖跳了下去。
“阿楚!”
山顶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其实,她忘了告诉他,她是动过心的。只是,她不配得到他的爱。
她自小父母双亡,被人贩子抓来当奴隶在市场上贩卖,正巧大皇子需要大量细作,安插在各个官员府邸,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手下人买了不少奴隶回来。
千百个奴隶里,只有最聪明最有韧性的奴隶才能活下来,优胜劣汰,失败即意味着死亡。她就是踩着很多人的尸体存活下来的幸运儿。
所以,她也比普通人更希望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她不想再有孩子像她一样,小小年纪便手染鲜血,在阴暗和残酷的世间摸爬滚打。
她被分派到段家做细作,没想到,刚到段家没几天便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若不是段城溢相救,只怕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跟在他身边,看着他在底层挣扎,看着他顽强地反抗命运,那时候,她是真的希望他能成功。
他虽然做事偏执,手段也狠,但她明白,他的心是好的。他只是被压抑得太久,被人迫害得怕了。所以他不敢输,也不能输。
多少次对月饮酒,她都希望她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楚瑶,不是谁的细作,不用效命于谁,就那样简单地跟随他,天涯海角,矢志不渝。
可惜,为了尽快结束动荡,她不得不在关键时刻选择揭开真相。
没有人明白,那天她迎着风雪回去的时候,心有多痛。
听到他在身后凄凄地呼唤,向来流血不流泪的她第一次哭得不能自已。她以为那是他们的诀别,因为,回去之后,她便听说段家被抄了。
大皇子早就起了拔除段家的心思,之前是想借二皇子之死,逼皇上动手。可前些日子他买通了御医,便突然不想那么麻烦了。
弑君夺位,灭掉段家,一气呵成。这一局他走得极为漂亮。
楚瑶却半天没回过神,她不顾切地赶去了段家。可终究是晚了一步,有人说,段城溢葬身火海,已经死了。
她颓然瘫坐在地,欲哭无泪。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梦着醒着,都是段城溢的身影。
直到赤眉军势如破竹,闪电般围攻皇城,她才得知他没有死。
她在屋里又哭又笑,激动得像个孩子。她想,老天一定是听到了她的祈祷,只要他能活着,她宁愿以命相抵。
这一回,终究把欠他的都还清了。
从此,山高水长,望君珍重……
人群熙攘的酒楼里,一个戴着斗笠轻纱的女子坐在角落,静静地听着百姓赞颂新皇如何贤明仁爱,如何勤政爱民,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彼时,大梁已经覆灭了三年。
当年的战况如何惨烈,人们已记不得了,只记得,赤眉军占领皇宫之后,并未进行大规模屠杀,反而以安抚为主。
就连朝中旧臣,也并未重责,愿意留下的可继续为官,不愿留下的也可解甲归田。全国百姓,三年内赋税全免,婚嫁生子皆有赏赐。
他做到了答应她的一切。可惜,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爱恨纠葛,她早已不配站在他的身旁了。
所以,她跳崖那天,他派人拼了命地在山谷搜寻,她侥幸未死,却躲在暗处始终没有现身。
也许让他觉得自己死了,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吧。
杯中酒一饮而尽,蒙面人伸出纤纤素手,放下二两银子,起身离开了。
从此,海棠花开,山高水阔,再不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