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画的眼睛发烫,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缓缓落下。她突然不想问他了。
卖国贼也好,临安守将也好,这一刻,她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叶书辰。
他揽她入怀,声音温柔:“今晚你焚了那些枫叶和红笺,待临安城外的烟火燃尽,我再来时,便随我离开吧。”
她点头,道了一声:“好。”
我等你,不管你何时来,我都等你。
梅雨时节,总让她想起那年的临安初雨。晚风轻拂,银钩敲着帘栊,一阵乱如鼓点的响声。
那少年手持折扇,轻掀一角门帘,笑言:“听说迟画姑娘的字一字千金?”
可这样的梦总是镜花水月般散得匆忙,取而代之的是漫长而死寂的夜,和撕破了长夜的火光。
漫天枫叶连成了火海,火红一片,点燃了城池里半天云霞。
那晚临安城外的烟火很美,灿若星河,她将手中红笺一叶叶燃尽,火光点燃了整个枫林。
大火燃到了三更天,撕扯开死寂的夜。
她看着临安城上空的烟火,眸子一点点黯淡,一点点变冷。金戈铁马踏碎了城门,踩上了荒芜而繁荣的临安。
火光中,有兵戈的碰撞声,呼儿唤女的哭喊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和胜利者张扬的狂笑。
他们大声喊着——临安沦陷了!
迟画拿着红笺的手猛地颤抖,看着枫林阁的漫天火光,如释重负地将最后一叶红笺扔进火海。
那上面清秀的簪花小楷写着:书辰迟画,永以为好。烟火熄了,红笺燃尽了,她的眼睛也模糊了。
可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迟画惊呼了一声,从梦中惊醒。梦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梦里的人却已了无踪影。
一场大梦已是三年后。三年前的那日,临安沦陷,她看那火光看得太痴,彻底盲了双眼。
救她的是与枫林阁比邻的阿婆,阿婆把她从火海中拽出来,骂她傻。
她没有哭,只是愣愣地睁着那双空洞的眼。临安不在了,他又在哪儿?
她听人说,那夜守城的兵卒叛变,自相残杀。死的死,逃的逃,叛军借临安又攻下半壁江山,以临安为都城,建了新朝。
这三年来她辗转中原,总相信叶书辰还活着,还在某处等着自己。
他不会骗她,一定不会!这渺茫的信念支撑了她三年,她画了他的模样,落款书辰、迟画,张榜四方,可没有一点音讯。
久而久之,寻他成了习惯。
那日,迟画又像从前一样晕开笔墨,突然听到一阵婉转的江南词调。
熟悉的唱词一字一句,敲着她的心扉。她不知所措,摇着木车跌跌撞撞,一路来到阁子外,轻掀门帘的是一位江南姑娘,虽然迟画看不见,也想象得出这唱词人的温婉。
那姑娘看她一脸若有所失,露出浅浅笑意:“姑娘也喜欢这阕《思远人》吗?”
说着便又轻哼了几句:“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而后是一声轻叹:“只可惜,远人向来思不得。”
迟画的眼眸里,一阵波光流转,最终还是颔首垂眸,摇着代替双腿的木车,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来则来,去则去,远人思不得。罢了罢了……
她这样安慰自己,露出一个苦笑。
木生于尘土,长于尘土,她家在临安,所思在临安,情亦在临安,如今还是回去吧。
归路一程,此去复迢迢。
三年后的临安经历了战火的洗劫,如今已焕然新生。前朝亡了,新朝兴起,战后的临安城更加繁荣。
三年前那场战事惨烈凶险,至今让人心存余悸,而关于前朝守将叶书辰的事,更是被说书人编成了话本子,街头巷尾不断传说。
她隔了三年,再次踏上这片繁华故土,轻声喟叹。自此,临安城多了个卖字为生的盲女。
那日路过巷尾茶楼,说书人醒木一声休,又讲起了前朝那桩旧事,说临安守将诈降叛军,约以烟火为信,里外相合拼死一战,只可惜前朝气数已尽,援兵迟迟不来,一城兵士全军覆没。
那忠烈之心的将领见回天乏术,于城墙上一刎殉国,落在漫天火海里,连尸骨都不剩。
座中人皆唏嘘感慨。
唯一人怔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