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虎落平阳可曾被恶犬所欺,可真龙沦落浅水,总有人落井下石不怀好意。
秋白母亲病重那日,我变作人形去集市上找他,彤云密布北风怒号的长街上有人围成一圈,里面卖艺的少年公子洁净玉罗袍上滚满泥水,辛苦半天一套剑舞下来满场鞠躬,围观的行人纷纷散去,有肯施舍的,不过扔在地上叮当作响几枚铜钱。
在大片雪花纷飞下来时,他一步一步躬身至泥汶里拾捡,低到尘埃里的高贵身体,是我的秋白。
泪眼模糊里,他将掌心铜钱伸到我面前,另一只手捏一捏我的鼻子,轻声笑说:“我不知道鲤鱼原来是这般爱哭的。”
是那样清隽如画的公子,为着生活的不公被迫在尘世里卑躬屈膝。
秋白的母亲,出生自西海的龙公主在病榻上对儿子说可以去投靠舅舅。掌管着万里海域的敖氏龙族富可敌国,一定会帮他们渡过难关。
夜里,我见秋白长久地伫立于门外,被他小心收好的书信言说着兄长们在流放之地的穷困潦倒,方家再也不是白玉为堂金做马的龙王府,他们母后口中所说的舅舅家从来没有在家破人亡时伸出援手。他要如何,将仅剩的自尊打落成一条卑躬屈膝的路,去换来母亲与兄长们的平安和健康。
无眠的公子仁立于风霜中看晓星西沉,他不会知道,他眺望着天边,而一条满怀心事的鲤鱼,由始至终,眺望着他的脸。
我和秋白日夜兼程赶至西海时,第一个见到的人并不是他的舅舅。
通传的夜叉对寒酸的秋白百般刁难,谦卑的公子等在海藻阴郁的西海水晶宫前,那始终挺秀如翠竹的龙子低下头,捡拾被王府侍卫扔在地上的拜帖。
他伸出的、细白的、修长的手,却被那故意挑衅的夜叉伸脚踩住。一寸寸践踏的,是秋白的忍辱负重。
不等我从玉阶下冲过来,便传来西海宫门打开的声音,然后便有一长串的大笑。身着紫色袍服的龙子镀步过来扶起秋白,说:“哎呀,方洁表弟,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他们误传了消息……”
装腔作势的夜叉向自己笑吟吟的主人请罪,说都怪自己怠慢了九公子。
公子语气平静,说着:“摩昂表哥,这只是一场误会。”他眉目含笑,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被碾压至青紫的手,玉罗袍在风中起伏,无人知道他其实痛得发抖。
我不能抑制心内熊熊燃烧的怒火,冲上前去在那面有得意色的夜叉脸上挥出清脆的一记耳光。
空气仿佛凝固,醒转过来的夜叉一把抽出了腰中佩刀。公子疾步上前将我挡在身后,喝道:“兰伊,不得无礼!“
紫色袍服的身影招手挥退了持刀的夜叉,他一步步走到我的跟前,绕过护着我的公子,低下头笑道:“兰伊?”
那是我第一次着见西海的龙太子,对秋白的到来满含着无限鄙夷的龙王继承人摩昂。
我并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意气用事会给公子带来多少麻烦,我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被侮辱。
那样云淡风轻温文尔雅笑着的公子,那样的隐忍,那样的故作坚强。
“摩昂表哥,是我没有管好自己的人。兰伊并不是有意冒犯这位大人的,请表哥看在小弟和家母的情分上,饶恕兰伊。”
秋白惶急地解释,再次将我拉到他的身后。从未为自己向人低过的头,再次屈辱地垂下。
“表弟亲自选中的秀女,到底是有着不同凡响的妙处。秋白你言重了。”
摩昂太子哈哈笑着,上下打量我一眼,意味深长的目光,仿佛洞悉了我隐藏的秘密,让人不寒而栗。
西海的灵丹妙药并没有留住秋白母亲的性命,这憔悴得只剩一把骨头的龙公主握着自己最小儿子的手,她已经不能再说出任何嘱咐的话语。
我看见秋白将那双手捧到唇边,微笑着许诺:“母后,我记得。母后,请放心。”
她就此阖上了眼睛,将振兴家族的希望和看顾流落四方儿子们的重担交给了他。我恍惚看见一株青青的翠竹在西海的狂风巨浪里被折断的样子,再一凝神,是秋白扶着桌沿艰难起身的背影。
那夜透过海面的星光稀薄,黎明迟迟不来,秋白任我自后背搂抱住他消瘦的身体,热泪流满他脊背,他只是安慰似的拍着我的双手说:“不要紧的,兰伊,我不累。”
某天,摩昂喜笑颜开地来找秋白,说千里之外的黑水河尚缺一位河神。
“河伯与土地送来许多人选的名单,龙王暂时没有定夺。”
秋白表情平静地运笔描着手中画卷,一叶兰瓣正亭亭舒展。
摩昂走到我身前,手指轻佻地抬起我下巴,嬉笑着说:“兰伊姑娘当真是空谷幽兰。”
“啪”的一声,是画笔折断的声音。
摩昂太子收回手,不无
遗憾地说:“真可惜。明明都要完工了,秋白你浪费了一幅好工笔。”
摩昂大笑着离去,偏殿只余满院秋声。我上前去收拾书案上凌乱的纸张,端坐在桌前的秋白始终没有出声。
在渐渐晦暗的幕色里,他平静至阴郁的脸色雪白,绷紧的薄唇如刃,仿佛一开口,就会割裂他生命里的某种东西。
那之后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很久很久,几天几夜不见天日。
终于一封自济水而来的长信叩开了那扇房门。我说过的,我再没有见秋白哭过。
这封沉甸甸的书信带来了他二哥死亡的消息,彼时的他推开我过去搀扶他的手,摇摇欲坠地扶着墙一路前行,在某个拐角处,无人得见的阴暗里,那样绝望地跌坐在地,阖上了悲伤的眼睛。
那之后,我很久都没有找到秋白,在浩瀚的西海里,在金碧辉煌的水晶宫里,没有人知道泾河九公子的下落。
在我几欲疯狂的担忧和思念里,摩昂太子不请自来。
道貌岸然的龙太子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秋白坐过的位置上,没有了旁人,他的一些心思也就无须再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