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认识颜九之前,我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出手无情,喝最烈的酒,使最快的剑,在这江湖踽踽独行。
然而这一切都在认识颜九之后改变,她是个普通的酿酒姑娘,但她酿出的酒却让我记挂了一生。
天元七年四月初八,甲辰冲龙煞南,宜嫁娶迁徙,忌安葬祭祀。
师妹打出这个卦面的时候,我不信邪,坚持己见在那一日安葬了师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师妹算卦真的从未出过错。冥冥之中我的劫难就定在那一刻,是躲不了的。
处理完师父的后事,我又下了天山,回到滚滚红尘。
萧萧风声,黄沙滚滚,我骑着瘦马,看到小酒楼的酒旗在风里翻了又滚。在我记忆中,实在想不起这片沙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家酒楼。
勒着马绳,马蹄一步步埋进黄沙里。后来起了一阵风,也就是这一阵风,在我和颜九的生命里刮起了滔天巨浪。
风里的酒香让我沉醉。
在那一瞬间,我决定进去喝一杯酒。
很久很久之前,师父就跟我说过,作为一个剑客,既要冷酷也要无情,无牵无挂才能安然无恙过一生。
赖西河不想做剑客,只想当酒鬼。
走进酒楼,里面只有两桌人,稀稀拉拉地各自坐在一角,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正面红耳赤地行着酒令。
我挑了靠门的位子坐下,透过窗子看出去,远到天边的地方有一棵矮小的刺槐,像一个黑点,在黄沙中显得很孤寂。
卖酒的姑娘抱了一大摆碗走过来,她的脸因为负重憋得通红。
她将酒碗放在我面前,风风火火地说:“客官,您要什么酒?”
我看着她的脸,问:“你们这里都有什么酒?”
她翔着手指头算起来,“杏花酒、槐花酒、桂花酒……还有……”
真是个没完没了的姑娘,我打住她,“一壶杏花酒,温煮。”
她眨了眨眼睛,欢快地跑去后厨,没多久便回来了,怀里抱着个土姜色的酒坛。她站在我的身边,掀开坛封,身后行酒令的声音几乎淹没一切。
她口中念念有词,“客官真有眼光,这杏花酒是我酿得最好的酒,每年春日我都会亲自到江南采最大朵的杏花,快马加鞭回来亲自酿酒。你不知道呀,酿酒是……”
她说话的时候,眼角的痣一跳一跳的,眉飞色舞的样子格外风情。
酒坛里飘出了香气,浓厚沉郁,只一闻便知道是天下难得的好酒。所以,我选择性地原谅了她的话多。
倒满一杯后,她伸手推杯到我的面前,一脸期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瞥了她一眼,她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一朵彤云飞到耳根久久落不下。
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承认那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酒,舌尖的余香淡淡环绕,仿佛千丝万缕看不见的云烟,轻飘飘的。
见我喝完了酒,她又欢快地跑向了其他桌,笑吟吟地为别人斟酒倒茶。
我清楚地记得,那日我喝了十二杯酒。
在我倒第十三杯的时候,酒楼里行酒令的声音已经渐无。窗外起了风沙,刺槐的影子遥不可及。
终于,角落里的客人掀翻了桌子,掏出桌下藏着的尖刀,那卖酒姑娘大叫了一声,我转过身去,看见她捂着脸满是惊恐。
那群人提着刀纷纷向我聚拢。
他们说:“赖西河,留下那样东西,我们饶你不死。”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冷冷一笑。
嘴角的笑还挂着,他们已经涌了上来,刀光寒气漏人,挥舞着来来去去。我在刀影中穿梭如流,就是不拔剑。
领头的见我只避不攻,不乐意了:“赖西河,是好汉你就拔剑,咱们正大光明打一架。”
我瞥了一眼墙角的姑娘,“动刀动枪,摔碎了这些好酒就可惜了。”
他们怒不可遏,红着脸朝我逼近。剑舞飞龙间,酒坛子破碎得轰轰烈烈,冲鼻的香气让我有些恼怒。
剑气出鞘,所到之处,来人倒了一大片。不多时,能站着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他们看了我一眼,捂着伤口落荒而逃。
我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慢条斯理地坐了下去。卖酒的姑娘走到我的面前,满面天真:“你就是传说中人剑如一的赖西河?
我没有理她,她给我倒了一杯酒,眼里尽是憧憬:“我叫颜九,
听闻大侠的威名已经好多年了!”
真是让人头疼,我喝了酒,掏出一贯酒钱,往桌子上一拍,准备出门。
颜九鼓着腮帮子委委屈屈地拦在我面前:“你掀了我的桌子,打翻了我的酒坛,就想这么离开了?”
我没有说话。
她的声音忽然就软了下来:”况且,你走了之后,他们一定会回来寻仇的,我不会武功,我……”
我抄起剑,倚在门上懒懒地看着她,“那你想怎么办?”
她一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闪了一闪:“要不,你带我走吧,我可以为你洗衣做饭,最、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给你酿酒。”
我仔细想了想,她酿的酒那般好喝,若是被连累了倒真是可惜。在我思虑的那一刹那,她已经死乞白赖地抱着我的包袱眼巴巴地跟在我身后了……
之后的很多年,当我一个人在大漠守着这家小小的酒馆,风吹了一年又一年,远处的绿洲绿了一次又一次,我都在想当初为什么没有狠狠地拒绝她,如果我们没有牵扯上半分瓜葛,那该多好。
可是也不知道是被下了降头,还是真的迷恋上了她的酒,我居然会带着她一起闯荡江湖。
颜九是个很特别的姑娘,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骑在马背上一五一十就跟数豆子一样叨叨个不停,在荒芜的大漠里显得格外聒噪。
没两天,她就主动地将身世向我吐露了个遍。
她说:“赖大侠,我没有别的亲人,从小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长得特别漂亮,眼睛就像是初一弯弯的月牙,她会唱最好听的歌……”
我用力将马鞭甩在马背上:“会唱歌的姑娘最会骗人了,赶紧走吧,天黑之前赶不到前面的小镇上,咱们就只有露宿野外了。”
她不大会骑马,受了惊,咋咋呼呼趴在马背上,哭丧着脸一路骂我:“赖西河,你个王八蛋,我不会骑马。”
你看,长得好看的姑娘就是会骗人,刚才还管我叫大侠,转眼就成了赖西河了。
因为有颜九在身边,我比往常多用了半个多月才走出大漠。
出了天山直奔青州,因为我的师弟,哦不对,我曾经的师弟顾兰剑在青州寻剑山庄,而我同他正好有一笔旧账还未算清。
一个月之前,天山门忽临大敌,师父未能逃脱敌手。入殓之前,我曾检查过他的伤口,一剑致命的那道伤口来自自小由他抚养长大的我的师弟,顾兰剑。
我无比熟悉。
武林江湖,南有寻剑山庄,北有天山门,而如今天山门受此重创,武林人士皆唯寻剑山庄马首是瞻。
夏季闷热的风吹落了桃花,青州满池满池的白莲开得灿艳无比。刚一进青州地界,我便觉察到有无数的眼睛从阴暗的角落细细打量我们。
许是常年待在大漠那样的不毛之地,未见过青州的繁华,颜九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笑起来,一会儿跑到胭脂铺,一会儿跑到珠花铺,乐此不疲。
姑娘逛街更胜一筹。我一直知道练剑是件极为辛苦的事情,现在却发觉,原来陪姑娘逛街更是辛苦。
我兴致缺缺,她却格外有兴致,在我袖中捞了几两银钱欢欢喜喜地往铺子里钻了去。我得闲在路边的茶铺里喝了两盏茶,一直到茶凉了才见她捧着满怀的胭脂盒过来。她低着头一—翻看,不时问我两句:“赖西河,你给我看看,这个桃红色好不好看?”
她葱般的手指微微沾了些水粉往脸颊上抹开,仿佛彤云飘
到了脸上,嫩生生地冲着我笑,我承认,那一刻,我脑子里空白一片。
她又问我:“赖西河,好看不好看?”
“好看。”
“是桃红好看,还是玫色好看?”
“都好看。”
我空着脑子漫不经心答道,冷不防被她凑上来,毫不矜持地在我下巴上狠亲了一口。暖意从脚尖经奇经八脉流遍全身,我像是喝多了的酒鬼,脚步虚浮,如漫步云端。
那个清风徐徐的夜里,我睡得格外香甜,夜半偶然被屋顶上细细碎碎的响动惊醒时,十分不悦,福至心灵的那一瞬我想到了隔壁的颜九,步履轻捷地捞过床头挂着的利剑,破窗而出的一刹那,无数黑衣人一窝蜂似的涌了进来。
不用想,一定是我那七窍玲珑心的师弟知道我来到了青州,所以先下手为强了。
手中利剑舞得飞快,他们一路边抵挡边退后,不多时便到了客店外的大柳树边,令人瞠目的是,见我追来,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
竟然齐齐弃甲而逃。穷寇莫追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却始终想不明白这么一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等我反应过来这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时……